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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 一個東北女孩的西安往事

這一年我不敢動筆,生怕筆下的一個字,就足以顫抖神經。

1.

2015年6月25日,這個故事就從這一天開始講起。

有一個姑娘,她的愛人在距離她兩千多公里的地方。於是,她翻山越嶺,邁過長水迢迢,當她望着腳下墨綠的崇山峻嶺,當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宛如英雄。

這個姑娘,就是我。

2.

很多故事的開頭都有這俗套的相似,年紀輕輕的時候,勇氣成了最大的資本。當你心心念念一個人的時候,哪裏還顧得上現實中的條條框框和重重阻礙。

花兒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指着我的鼻子:

“你要去,我不攔着,可你聽好了,混不下去了,就麻溜滾回來”

我白了他一眼:

“勞資又不是去渣滓洞白公館”

那一年,阜新的夏天才剛剛開始,街上的柳絮還似有似無的胡亂漂着,天很藍,月亮灣的噴泉很美。

水晶般透明的水花一次次的旋轉跳躍,他們縱身一躍,粉絲碎骨成千朵萬朵,在心裏默默的跟這座城市告別,曾經吐槽過千萬槽點,如今,都好像被打上了柔光。就連我身邊這個五大三粗的花兒,都變的有些可愛了。

我第一次沒有罵他,我說,江湖再見,後會有期。

3.

我沒有很偉大,我也不堅強。

我這人生性矯情,卻又偏偏倔強,用花兒的話說,我是屬刺蝟的。

離我越近,我越會樹起一身尖銳的刺,將自己牢牢保衛。

我死咬着牙,如同一隻臨敵的小獸,不肯低頭更不會認輸。

來到西安的第一個夏天,猶如噩夢。這個噩夢的後果就是即使過了一年,今天的我坐在空調房間裏對着電腦碼字,想起去年,依然會想起那段刻骨的記憶。

還有,火辣辣的太陽。

4.

6月25日我抵達西安,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我在心裏暗喜,初來乍到第一天,長安城對我還算友善。

在朋友的幫助下,第二天順利找到房子,房間不大,只有12平米,卻足以安放我的全部行囊,和那顆希冀安定的心。

唯一不足的是,這幾乎花光了我全部的積蓄,我做了整整一年的準備,攢下的積蓄。

沒關係,千金散盡還復來嘛!我看了看這個讓我滿意的房子,關於生活的種種美好的設想慢慢的浮現出來,我甚至夢想,日落黃昏的時候,坐在桌子上看夕陽,金黃色的光慢慢的灑滿房間,多夢幻!多文藝!

後來我實現了自己這個“理想”,只可惜,這一點都不夢幻。

兩天後,我通過了一家公司的面試,可以上班了,工資不高,但養活自己是足夠了。而且,幸運的是,公司距離家只有20分鐘的路程。

可以不用忍受每天通勤的困擾,可以不去擠西安高峯期的公交地鐵。

最重要的是,我終於有家了啊!想到這裏,就情不自禁的蹦出了難以言狀的激動。

搬家之後,朋友們紛紛離去,空蕩蕩的房間裏突然只剩下我一個人,周圍安靜的有點怪異。桌子上的風扇呼哧呼哧的轉動,像是對孤獨的嘲諷。我愣愣的坐在牀邊,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明天,會是什麼樣的開始?

一切都猝不及防,可是一切,就是這麼發生了。

生活,哪有時間給你想象。

5.

西安的夏天,來的轟轟烈烈,所到之處都是令人目眩的陽光,隨之而來的,就是恐怖的高溫極端天氣。

天氣預報萬年不變的報道着最高溫38度,我卻眼看着溫度計從30度一路飆升到40度。

東北長大的我,什麼時候見過這陣仗?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好運,都會在未來給你留一個坑,就像我,租一間不裝空調的房子,是多麼錯誤的選擇。

房東一臉諂媚的說“西安的夏天就是有一點點熱,忍一忍就過去了,這不還有風扇麼,我送你的呢!”

我看着眼前那個小小的吹着熱風的熊貓風扇,呵呵,房東,你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陽光從早上就開始毒辣起來,醒來不是因爲鬧鐘,而是一身的大汗。

那可能是我最狼狽的一段日子,每天早上衝個冷水澡,趁着涼意沒有消散,趕緊騎車出門,一路逆行去上班。

爲什麼逆行?

因爲有樹蔭。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抱着空調不肯撒手,以至於同事一度認爲我愛上了空調。我一臉苦笑,爲什麼夏天會有35度以上的高溫。。。

入職的工作是運營,我們在做一個手機APP,新人一枚,完全小白。聽不懂同事的對話,搞不懂他們嘴裏一個一個往外蹦的專業名詞,看着他們每天打了雞血一樣的加班,我更是戰戰兢兢。做事小心翼翼,搞錯一個小小的詞彙都會懊惱半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通過試用期,每天對着電腦茫然而不知所蹤,一切都跟想象中的不一樣,甚至,工作都不如自己身邊坐着的實習生熟練。不懂產品,不懂行業,更不懂工程師電腦上天文字符般的程序。

自以爲堅不可摧的自信猶如馬其諾防線,全線崩潰。

最難熬的時候,是晚上。

房間悶得像一個蒸籠,窗外源源不斷的吹進滾燙的熱風,牀上無論如何是躺不下了,於是,我開始打地鋪。綠豆湯熬了一鍋又一鍋,卻絲毫降不下半點火氣。

洗澡已經告別熱水了,平均晚上兩個小時就要衝一遍,最後抱着條溼毛巾沉沉睡去,早上,毛巾也被自己的體溫烘乾,讓人哭笑不得。

最重要的是,情緒變的極度暴躁,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讓自己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崩潰。

如今,我平靜的描述這些故事,可對於那時的我,簡直像是最後一根稻草,死命掙扎。

我一度厭惡這個城市,它彷彿把我置於深不見底的崖底,周圍一片漆黑。我拼盡全力,揮舞着手臂,卻依然不停的下墜,下墜。

晚上,默默的關着燈,我躺在地板上,死咬着嘴脣不讓眼淚流下來。清晨醒來,枕邊的紙巾堆積如山。

窗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6.

我開始跟男朋友吵架,吵得很兇,很多次都想訂一張機票走人,什麼都不要了!

彼時,他也是剛剛畢業僅僅一年的新人,跟着單位在山裏第一次參加訓練,住着密不透風的帳篷,忍受着缺水缺覺的環境。

我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他身上:“都是你!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工作不如意,生活不順心,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四下望去沒有任何東西是我熟悉的。深夜的萬家燈火,室友跟男朋友的親親熱熱,在我眼裏都變成了尖銳而不可調和的矛盾。

我把這一切不滿,連帶着高溫天氣,都歸結在他身上。理智早已飛到九霄雲外,似乎只有無止的發脾氣和哭鬧,才能讓着兵荒馬亂的日子有了一點點發泄。

但是那時我卻忘了,其實,他跟我一樣,甚至比我遭遇的更惡劣。同樣的面對專業一竅不通,面對老練的同事自己像個白癡,面對的惡劣高溫天氣更是不會比我好半分。山裏的夏天蚊子也多,中午時候帳篷裏高溫將近50度,連水都是限量供應,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他打電話說,你想要什麼,你說。

我其實都明白,那些的無理取鬧,那些的糾纏不休,都只不過是自己的腦補。我的指責和抱怨,在他心裏都跟針扎一般。他不是一個很會哄妹子開心的人,也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繁忙的訓練本來就分身乏術,更何況是我那些海底針一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

可面對我的時候,他只能竭盡全力的說,只要我有,我一定給。

那段日子,對我們兩個都是煎熬,從內到外的煎熬。我們誰都不曾想過,要怎麼熬過去。

很多年後再讀周國平的《落難的王子》,裏面有一個片段讓我瞬間釋懷:

養尊處優的王子在經歷國破家亡之後,別人對他的遭遇感嘆落淚:天吶,這要擱在我身上,我肯定受不住。

王子正色道:先生,請別這樣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受不住的,至於死,那更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那段日子好像一條艱難曲折的路,滿路荊棘。每走一步,腳下都是鮮血。但是我們還是撐過來了,而且,並沒有走散。感情在經歷過那個夏天的砥礪之後,開始越發變得厚重。我們都知道,只要撐下去,路的盡頭一定會爲我們盛開鮮花。

有你在的地方,地域

從前只是學生,一人喫飽全家不餓。

而現在,我們開始明白,什麼是同甘苦,共患難。

7.

有很多很多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你爲什麼要來西安?

這其中有面試官,有同事,有上司老闆,有客戶,也有室友,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好奇,能讓一個女生放下一切千里迢迢的來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安家,會是一個什麼理由。

我曾經很避諱這個問題,好像一說爲了一個人,就像自己有多麼依附於他一樣。

我找過很多理由,比如,西安的歷史,比如,西安的生活傑作,再比如,西安的美食,可我唯獨不願意承認,只是爲了一個人而已。

那好像就是在給自己留一條無路可退時的退路,我不知道自己這個選擇是贏是輸,這場孤軍奮戰的戰役裏,我只能自己一個人殺出一條血路。

沒有人可以代替我去承擔這個選擇的後果,也沒有人能代我走過這段曲折的路,即使是他。

可是,即使是因爲他,我也得走下去,而且,必須走下去。

那個夏天,於無聲處,於悶熱中,給我的人生做了一個巨大的轉折,只是當時,發生的雲淡風輕,蟬鳴依舊。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

工作漸漸有了起色,面對同事的時候,我的目光也不再躲躲閃閃,聚餐的時候可以開開心心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好像一切都在不經意之間,有了新的朋友。

我的家裏陸陸續續的出現了很多新東西,廚房裏一件件的添置了各種餐具,小電器,週末的時候,即使一個人,也能給自己煲一鍋好湯,然後一口一口喝掉。

只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坐在桌子上看日落,看街上夜市慢慢熙熙攘攘,心裏還是會有些空落落。

但是我知道,我在很努力的生活,我在認識新的人,在接觸新的事情,我在慢慢長大。一個人的日子裏,也開始重新撿起書,我在不停的尋找一種生活方式,渴望有一天和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握手言和。

兩個人的時候,愛對方;一個人的時候,愛自己。

誰喜歡做一個永遠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裏有一天捏着屬於自己的泥土,看見青禾在晴空裏緩緩生長,計算着一年的收穫,那份踏實的心情,對我,便是餘生最好的答案了。

8.

既然無處可逃,不如喜悅。

生活還是磕磕絆絆。心情好的時候,我會給男朋友買一大箱零食,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跟他慪個氣吵個架。他似乎都已經習慣了我的週而復始,我對他的忍耐和包容有了新的認識。

只是對我而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找到了答案,只是在這座城市住的越久,越發覺得骨子裏開始融進了新的血液。

夕陽下的古城牆莊嚴肅穆,清晨的鐘樓生機勃勃,大雁塔似乎萬年巋然不動。

冰峯很好喝,但是我不喜歡喫涼皮肉夾饃。

西大街的鐘聲似乎一直在城市的上空圍繞盤旋,這個城市很古老,久到隨便一塊石頭都會有上千年的歷史。

我常常想象,千年以前,萬邦來朝,大唐歌飛,想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一旦接納,就會不知不覺的融入。

這一年,我從不提及大學,從不提及畢業,也從不提及在西安的日子。我甚至很少出現在同學朋友的視野中,變的越來越透明。我從不敢輕易落筆,也不願跟人講述,只因那時我生怕自己的一句話一個字,就觸動了自己的某根神經。

而今,我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