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20年高考結束,到2024年北大畢業,湖南女孩鍾芳蓉的身上一直被貼着各種各樣的標籤:留守兒童、小鎮做題家、全省文科第四、北大、考古女孩、敦煌女孩。鍾芳蓉知道,這些標籤都是別人的需要,她自己並不需要,也從不主動去靠近,任憑外界喧囂,她只是靜靜地度過了大學四年的時光,然後再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從湖南的小城耒陽,到北京、北大,再到敦煌,這個普通女孩一步一步走向全新的世界,也一點一點掌控着自己的人生。
靜靜地
去年10月下旬的一個週末,我和鍾芳蓉相約去看明代城牆遺址,那是我們第二次見面,趕上北京的秋天,最好的時候,天空蔚藍,秋風溫煦,進入遺址前買票,鍾芳蓉把學生證給了售票的工作人員,隔着窗口,那位售票員打開學生證,揚起了聲音:「呦,北京大學。」
鍾芳蓉聽到,沒什麼反應,這個標籤已經在她身上貼了三年多,比她反應大的,永遠是身邊的人——關於她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4年前高考,在沒有空調的考場裏,鍾芳蓉和其他考生一邊流汗一邊考,鍾芳蓉形容,「考得昏頭昏腦」。所以當高考的分數出現在手機屏幕時,鍾芳蓉就有點意外了,676分,比平時穩定的成績還高出了十來分,那是下午,她在老家的村裏,睡了午覺後才查的分,她的排名被屏蔽了,她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有點懵,但很平靜,沒有慶祝的打算。
後來,高中學校的校長帶着一隊人馬,帶着鞭炮趕到了鍾芳蓉的家裏,學校的宣傳老師也來了,握手、擁抱、大合影,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學校以前文科考出來最好的成績是武漢大學,而在2020年的夏天,湖南省最後一屆文理分科的高考,學校歷史性地有兩名文科同學被北京大學錄取,特別是鍾芳蓉,她考到了湖南省文科第四名。
「北京大學」、「留守兒童」、「湖南省文科第四」、「報了考古專業」,這些標籤一個又一個被貼在了鍾芳蓉身上,有關她的新聞點擊量迅速超過4億,新華社、《人民日報》轉發了她的事蹟,中央電視臺也來了。鍾芳蓉的父母從廣東請了假,匆匆趕回家接受各種採訪。
但鍾芳蓉卻選擇「躲」了起來,現在,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個場面,父親打電話喊她上二樓,沒有任何知會,她什麼都不知道,一上去,一臺臺黑色的攝像機擠滿家裏的客廳,「至少十幾臺吧,都看不到沙發了」。
那是鍾芳蓉第一次見到攝像機,那些要用三腳架立起來的大塊頭嚇到了她,她一句話沒說,馬上轉頭下樓,進去自己的臥室,把門反鎖,誰也不見,她害怕,不知道如何應對,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平常,她就是個話很少的人,陌生人跟她說話,她的腦袋都會空白。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回憶,那時候的鐘芳蓉,可能一天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但鍾芳蓉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紅遍全網,「主要因爲我是留守兒童,還能考上北大,又報了一個完全不賺錢的考古專業」。
北大2020級新生開學那天,仍有記者去北大校園尋訪鍾芳蓉,這讓鍾芳蓉有點不適。她並不喜歡被關注,也很敏感,她能感覺到,學院裏有些同學會對她有種隱隱的「不滿意」,她沒有具體說出這種微妙氛圍的例子,但她說她很能感受到,初次見面,因爲她的「聲名」,部分同學是不太喜歡她的。所以,在新生班會上,鍾芳蓉沒有去競爭任何的班級幹部,即使當了學生幹部,能加學分,能離獎學金更近,但鍾芳蓉什麼都沒做。
相處了一段時間後,那種「不滿意」慢慢消失了,同學們都能感覺到,這個不斷出現在熱點新聞中的女孩,和那些沸沸揚揚的「聲名」沒什麼關係——她身形小巧,在人羣中一點也不耀眼,總是很安靜,完全沒有很多北大學生的那種「領導力」,聚餐去哪裏,喫什麼喝什麼,她會先問身旁的人,尊重對方的想法。大家一起出去遊玩,她會用相機拍很多照片,只要跟她說一句,回頭發一下。回頭了,鍾芳蓉就馬上會發過來,「不像其他很多同學,回頭就不記得了。」她的大學同學說,和她相處很舒服,讓人感覺很安穩。
她就是一個安安靜靜、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叫鍾芳蓉,這三個字前面,不用加任何標籤。

新世界
第一次和鍾芳蓉見面,我們約在北大的未名湖邊。這是整個北大校園中,她最喜歡的地方——春天的湖邊,是梅花、桃花、迎春連翹,再晚些時候,二月蘭就開了;到了夏天,湖邊綠意圍繞,柳樹桃樹丁香樹,樹樹沁人;秋天,暑氣褪去,天高雲淡;而冬天的第一場雪,鍾芳蓉也是一定要來湖邊的,有時候整個寢室也會集體遊湖。
鍾芳蓉說,自己常在半夜來這裏散步。未名湖承納了她的許多心情,作業寫不出來了,她去逛湖,某門課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後分數沒有很高,有些不甘心,她去逛湖,有時候,只是單純的沒事可幹,也去逛湖。
從湖南耒陽來到北京,來到北大,一些差異、不適應,這都是鍾芳蓉需要面對的客觀存在。
績點之外,很多同學都各有特長,醫學部的同學很會寫代碼,建立了自己的網站,歷史系的同學是簽約攝影師,還有的同學是輪滑大師。曾經,鍾芳蓉也有自己的課外興趣,她喜歡畫畫,初中時,美術老師問她要不要跟着學,她很想,但是媽媽否決了,那意味着一個學期要多出600塊錢的課外支出。
還有一些處事方式,有的同學一進校就會有意識地去建立「關係網」,比如大家聊到戀愛,有同學會力薦朋友首選數院的男生,因爲這位同學在修經濟雙學位,如果和數院的男同學談戀愛,對方或許可以幫她解答各種題目。每每遇到這種狀況,鍾芳蓉都會覺得,自己反應好像比別人慢,「別人說一句話,可能意思有點多,我就要反應好一會兒,才能聽懂。」
她還做過一次北大湖南招生組的志願者。她和老師們一起去到長沙,招生組在入住的酒店裏擺了「攤子」,方便同學前來諮詢,在她高考過的省份,她被認了出來,鍾芳蓉很高興,但招生的工作遠比她想象的複雜。
她聯繫了一個算是老鄉的學妹,學妹考進了湖南省文科前十,說想來北大學社會學,鍾芳蓉很開心,對接了社會學的同學爲她解答各種問題,後來學妹又說想學心理學,鍾芳蓉還是很開心,又找了大量心理學專業的資料和課程供學妹參考。
鍾芳蓉跟學妹嘔心瀝血地交流了好幾天,時刻在線,有問必答,希望能爲北大攬下學妹,但後來,鍾芳蓉才知道,學妹在跟她諮詢前已經跟清華簽了約。
外面的世界好大好複雜,她不止一次地感慨,但那終究是「外面」,是一個新的世界。
北京大學的學生寢室沒有門禁,24小時,學生隨時進出,我驚訝於這點,鍾芳蓉也驚訝,她以爲所有大學都是這樣的。她選修了戴錦華教授在百年講堂開設的電影課,在百講的暗光課堂中,鍾芳蓉聽戴老師講了很多部電影,第一部講的是韓國電影《詩》,她第一次知道一部電影的敘事是如何構建的,「有那麼多蜿蜒曲折」,懵懂中,她能感受到一種難以說清的力量——上大學之前,她從來沒在電影院看過電影。
她還特地選了一門《動漫欣賞與實踐》的課,因爲這堂課上,老師會教授一些畫畫的基本技巧。在北京,在北大,鍾芳蓉終於可以追求曾經的愛好。同學們都熱衷參加一些社團,她不喜歡社交,但也有選擇,她加入了北大貓協,貓協的人平時不用見面,只有一個羣,羣裏安排「值班」,大家各自按照被安排的時間去喂流浪貓,用時下流行的網絡用語——北大貓協,簡直是I人的天堂。
鍾芳蓉還記得,初到北大上的第一堂課,任課老師就開玩笑說,不想來上課你就請假,請假的理由呢?比如暗戀的同學來找你了,那當然要趕快請假去見。還有的老師會直接說,課上不會考勤和點名,上了北大,最重要的是什麼?站在臺上的教授問,然後自己回答:當然是談戀愛啊,這是大學最美好的事情。
這樣的瞬間給鍾芳蓉的衝擊巨大,畢竟,就在它們發生的不到一年前,她正被高中的學校送往河北衡水中學「訓練」,她在一個復讀班,150人左右的大班級,教室裏,同學的關係遠遠比不上面前的書重要,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地學習。她記得,有個女同學只是塗了下脣膏,被班主任知道後,在全班同學面前被狠狠批了一頓——在那裏,任何與學習無關的事情,都不被允許。
但在北大,一切都不同了——在這個來自小鎮的女孩面前,新世界的大門被一點點打開了。

命運的巧合
鍾芳蓉第一次走進北大的校園,是在2017年。那年秋天,她剛上高中,學校例行在國慶假期帶領成績好的學生來北京研學。她跟着同學走了很多的路,曬了足夠的太陽,每天暈頭轉向。在北大,那麼多學院,她只拍了考古文博學院的照片,那時,她才高一,不知道什麼是高考志願,也沒看到樊錦詩老師的書,更不太知道考古是個什麼專業。
這似乎是命運的巧合——三年後她走進考古文博學院,成爲這裏的學生。報高考志願時,鍾芳蓉想過考古、歷史、哲學這幾個專業,她覺得,這些專業不用太跟人打交道,「我是個內向的人。」她總是這樣結論自己。但是歷史、哲學需要看很多很多的書,她不想總是在看書,而考古似乎不太一樣。她曾看過一本介紹馬王堆的書,大概有印象——考古需要下地「挖」,身體要切實勞動。後來,她又偶然間看到了央視的《國家寶藏》節目,她記得那一集講到了婦好墓,是個女考古學家的介紹,她莫名受到了一種吸引,覺得那應該是個好工作。
真正接觸到考古後,她才知道這是一門怎樣的學科。
考古不是純粹的人文學科,這是鍾芳蓉最深的感受之一,考古系的學生還要學習很多「理科」技術,CAD建模、PS、全景製圖軟件等等,還有年代測定,成分分析等屬於古DNA科技考古的知識,且考古文博學院還是北大人文院系唯一需要學高等數學的學院,這門課程需要期中、期末閉卷考試,「那學期很多人痛苦不堪」。
還有「下工地」,考古界習慣把開挖的遺址稱爲「工地」。根據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的教學方案,每屆學生到了大三,都要下「工地」實習一個學期——這是北大考古系第一任系主任宿白先生親自制定的,也是北大考古文博學院自1957年開展田野實習以來的傳統。實習時,老師必須親自帶隊,和學生在「工地」同喫同住,手把手指導,不能只是把學生交給地方考古隊的技工。
大三一整個學期的實習被稱爲「大實習」,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小實習」,但無論怎樣的實習,考古工作都是乏味和重複的,同時還需要極大的細緻和耐心。鍾芳蓉說,在外實習,白天六七點鐘起牀做事,晚上做總結,很辛苦,對於女生,「下工地」也不能有任何打扮,美甲、裙子、首飾,這些會在「挖土」時帶來極大的不方便。
她詳細講述了2023年的暑假在洛陽龍門石窟實習時的工作:幾大蛇皮袋的陶片,倒出來,按照時代分,時代下面按照陶質陶色分,紅色、灰色、黑色等等,分完顏色,還要觀察陶片的紋飾,再按照陶片的大、中、小,把可以拼在一起的陶片拼好。分出來的一堆堆陶片,還要稱重量,做統計,把裏面能辨認出器型的、具有時代典型特徵的挑出來,再次統計,再按照一定的比例,在陶片上面寫上單位堆積號,後面還有繪圖、寫器物卡片等等。
上述步驟,也只是開了個頭,後續還要拍照,用CAD畫圖等等,在鍾芳蓉看來,這份工作就像大部分工作,重複、重複、再重複,但每個階段都不一樣,每個人的經歷也不一樣,能發掘出來什麼,在整理階段找到什麼都是一種未知的驚喜,她說,這就是考古迷人的地方,就像人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是什麼」。
在高考完「走紅」的那個夏天,對於鍾芳蓉的選擇,也有很多質疑的聲音,不少人認爲鍾芳蓉真正到了北大之後會後悔,後悔自己那麼好的高考成績居然選了考古專業。上大學後,她主動離開了公衆視線,靜靜地上課、在寢室看書,考試前通宵複習,期望能拿到更好的成績,關於自己的專業,關於自己的感受,一向寡言的鐘芳蓉很少對外表達什麼——整個大學期間,她都保持着一種低調與謹慎,她很怕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又被當成熱點標題到處傳播,也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代表了北大,代表了考古文博學院。但在很多交流的瞬間,我都能感受到,對於自己的選擇,她從未後悔。
一個有趣的例證是,曾經有男孩向鍾芳蓉表白,她本來有些好感,兩人開始在微信上聊天,聊到考古專業,男生髮表自己的見解,他覺得考古是一項技工活兒,重點是會「挖」,不需要什麼研究能力,講着講着就開始講盜墓,講自己從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看到的那些盜墓的人,有多麼多麼厲害——這是鍾芳蓉最大的雷區,她曾經受邀註冊了微博賬號,發言不多,但關於考古和盜墓的關係,她非常鄭重地在微博上公開說過:那是深仇大恨的關係,盜墓對考古是致命的打擊,極大地破壞了文物的歷史價值。
那段聊天沒能再進行下去,鍾芳蓉回覆對方:「互刪吧,別聊了。」
關於鍾芳蓉的專業選擇,最初的質疑聲中,一個很主流的觀點是「窮」,「這註定不是一個大富大貴的行業」,還有人說,「到就業的時候就哭了,分分鐘教你做人」。但鍾芳蓉說,她理想的工作就是人際關係簡單,不用過多地面對人,處理和人的關係,至於金錢,她沒有特別的慾望——說這句話時,她已經在北大考古文博學院讀了三年書,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鍾芳蓉帶我去北大勺園食堂,喫這裏最著名的黃燜雞飯,她說:「我這個(考古)工作吧,除了沒錢又苦之外,其他的就都還好。」我愣住了,看着她,食堂好多同學,吵吵嚷嚷,我重複了她的話,我們都笑了。

選擇
說起大學四年,鍾芳蓉還會常常提起自己在考古文博學院遇到的老師。
她記得新生入學時,學院爲同學們分配了生活導師,鍾芳蓉和另外兩個同學的生活導師是學院的前任院長,院長每個月都會請她們喫飯,在北大南門、西門,不同的餐桌上,院長邊喫邊談那些考古的趣事,挖到的驚喜,沒有半分院長的架子。
韋正是鍾芳蓉的學年論文導師,和學生們喫飯時,他會提議讓年紀最小的學生坐主位,鍾芳蓉恰好是年紀最小的那個,於是就坐在主座上,和老師們聊日常生活,開玩笑,討論學術。鍾芳蓉說,這幾年,她跟着韋正老師去過龍門石窟,去過雲岡石窟,參觀過的展覽太多了,故宮的展,絲綢之路展……和所有考古文博學院的老師一樣,韋正總是希望學生多實踐,到現場去。
或許,正是這種注重實踐、要求老師必須親自帶學生「下工地」的教學傳統,使得在考古文博學院,師生關係尤其緊密——在北大的所有學院中,考古文博學院幾乎是最「小巧」的那個,現有教師44人,還不如哲學宗教系的教職工多。早些年,考古文博學院本科招生大概只有十幾人,鍾芳蓉這一屆,一共招生46人,師生比例基本達到1:1.在這裏,對於老師而言,學生們是一個個具體的人,而不只是上課點名時的一個個名字。
今年5月的一個上午,我在北大紅一樓見到了韋正。見面之前,他曾非常細心地問我,是否需要幫忙預約入校,如有需要,韋正的原話是,「有勞發身份證號碼和手機號」。之後,他甚至告訴我具體的地鐵路線,「乘坐4號線到北京大學站,西北口出」。
見面當天,韋正比我們約定的時間來晚了一些,他說着不好意思,剛下課,學生還圍着他探討了幾個問題。他穿得很素樸,戴着眼鏡,黑頭髮努力在白頭髮中間擠出來。韋正的本科和碩士都是在南京大學考古系讀的,碩士畢業後工作了幾年。後來,別人告訴他,去北京吧,去讀北大考古系的博士,北京好玩兒,韋正就考了過來,導師正是北大考古系第一任系主任宿白先生。2002年,韋正博士畢業,留校任教。
交流中,韋正說得最多的也是——實踐。他說,自己從宿白先生那裏學習到了考古學科最重要的就是「實踐性」,「宿白先生常說,考古學的生命在田野。」韋正說,考古學科首先是動手,如果不會發掘,研究大概率也不可能深入,對學生來說,田野實習是個試金石,「你試過之後,就知道自己喜不喜歡。」
鍾芳蓉自然是喜歡的那一類,儘管她也曾產生過深深的自我懷疑。那是去山東實習,開掘工作很不順利,遲遲沒有進展,這讓鍾芳蓉非常困惑,「工地」裏,自己一錐子一錐子下去,地下到底是什麼?這跟坐在冬暖夏涼的教室學習課本的定論知識有很大的不同,實際的考古工作需要想象,不同的設想結論產生不一樣的挖掘方向。這是所有新手都會面臨的難題。那時,她常常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適合考古?」最終,還是考古的迷人之處幫她解了惑,她相信並認可韋正對於考古之於個人意義的那段描述,「學會欣賞,欣賞文物,欣賞一種遠去的生活,欣賞別人的人生,這個過程,讓自己心能靜下來,就是最大的功用。」

也有人不喜歡。陳慧桐和鍾芳蓉同期入學,她就覺得考古很無聊,去「工地」就是挨曬,看着學長學姐在地裏挖,給泥土分層,她什麼都看不出來。課堂上,老師講器物和類型學,講遺址,講地裏出了多少骨頭,多少碎陶片,講臺上,老師強調透物見人,「但對我來說,通過一個不知道啥年代啥人用過的陶碗,去推斷這個時代的人的整體風貌,這個過程太曲折了,我其實見不到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只能見到自己腦補臆想出的人,我還暈車,每次外出(去工地)坐大巴都想吐」,沒等到大三的秋季大實習,陳慧桐就早早地轉了系。
對離開考古專業的學生,韋正也表示充分理解,去尋找自己喜歡的專業,這是每個學生最基本的權利,也是最重要的個人選擇,「最主要還是得喜歡,不然你很難在這兒。」
除了很早就轉系的學生,還有一些學生會選擇在大三跨專業保研到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其餘學生,也都會在大實習前後,思考未來的去向。通常,考古文博學院的學生,絕大多數會選擇在本院考研讀研,個別同學會選擇出國,選擇直接工作的同學並不多,因爲很多考古研究所、省級博物館,招聘的起始門檻都是碩士研究生。
這也是擺在鍾芳蓉面前的現實難題。她爲這件事情考慮了差不多一個學期,她想讀研,畢竟碩士學歷也意味着在工作上有更多選擇。本科期間,受困於疫情防控,很多出國交換的項目被迫中止,現在,那些交流項目在逐漸恢復,讀研也意味着可以出去看看。她的績點也足夠保研,但一個最大的問題是,讀研兩年,學費要8萬,而北大考古專業只有專碩沒有學碩,學校也不再給專業碩士提供學生宿舍,這就意味着,如果讀研,她需要在被稱爲「宇宙中心」的五道口附近租房兩年,還要再花費四五萬。
當年高考後,她獲得了一些獎金,來自學校的、政府的,還有一些當地企業的資助,整個本科期間,鍾芳蓉都沒有花爸媽的錢,但家中還有上高中的弟弟,就讀的正是她當年的那所中學——她當年的出圈爲那所中學帶來了巨大的廣告效應,學校的學費也水漲船高,鍾芳蓉高中時期,一年的學費不到1萬,現在,弟弟每年的學費需要近4萬。
鍾芳蓉算了筆賬,弟弟還要讀一年高中,之後還有大學,如果自己繼續讀書,家裏會面臨很大的經濟壓力。從小到大,姐弟倆的學費、生活費,多半都是父親手工打傢俱,一個櫃子一個櫃子打出來的,如今父親49歲了,她不想父親再那麼辛苦。
決定工作後,擺在鍾芳蓉面前的選擇之一就是敦煌,每年,敦煌研究院的石窟考古崗位都會招收一名本科畢業生,在所有可選的選項中,這也是最合鍾芳蓉心意的那一個——鍾芳蓉的本科畢業論文方向是佛教考古,而敦煌正是佛教考古的理想之地。
2024年7月8日,根據甘肅省文物局發出的官方通知,鍾芳蓉位列石窟考古崗位面試第一名,將前往敦煌研究院工作。

掙脫
今年春節前,鍾芳蓉放假回到湖南老家,我去那裏見了她一面。當時,湖南中南部地區剛剛下了一場暴雪,天氣陰冷,寒氣從地面襲來,南方沒有暖氣,家裏取暖的設備只有客廳的電暖器,鍾芳蓉就在被窩裏看着英文文獻。
對於我的到來,她的父親有點意外,在他看來,鍾芳蓉的熱度應該已經過去了,如今,考古工作的工資還沒有他這個只讀到小學六年級、在傢俱廠打工的中年人多,而家裏親戚在聊到鍾芳蓉時,口吻也多有遺憾——經濟、金融,「搞那個纔好」。
但現在的鐘芳蓉已經不太在乎這些評價了。當時,聊起即將結束的大學生活,鍾芳蓉說,大學之於她的意義,不只是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她也因此在物理距離上遠離了原生家庭,讓曾經那個被忽視、被壓抑的女孩一點點舒展開來。
在家裏,鍾芳蓉是長姐,她有個小四歲的親弟弟,還有三個和弟弟差不多年齡的表弟表妹,父母們都出去打工了,小學時,鍾芳蓉就負責帶領大家,主要負責不讓他們離開視線,不讓他們打鬧。有那麼幾次,鍾芳蓉記得,爺爺奶奶去了鎮上的集市賣菜,中午還沒回來,她就給弟弟妹妹們下麪條喫。
小時候,只有快過年的時候,鍾芳蓉的父母纔會從廣東回來,她喜歡他們回來,會站在家門口的小道上早早地等候,但等到父母真的走進視線時,她甚至都不好意思喊句「爸爸媽媽」。從小跟着長大的爺爺奶奶,她感覺奶奶更喜歡錶妹,因爲表妹嘴甜,會喊人,而鍾芳蓉,什麼都藏在心裏。
到了要讀六年級時,因爲村裏的小學沒有六年級,鍾芳蓉不得不進城,去到縣城的寄宿制學校讀書。鍾芳蓉的媽媽也在她上初中不久,從廣東的工廠回到了家鄉,在縣城開了一家鞋店,「留守」了十幾年,母親終於回來了,這原本應該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回憶起來,鍾芳蓉並不覺得美好。因爲店面的選址過於偏僻,鞋子的款式也不時髦,店裏一直處於虧損的狀態,媽媽心情總是不好,沒有好的臉色。有時,鍾芳蓉和弟弟鬧矛盾,媽媽也會發很大的脾氣。
印象深刻的記憶是關於一個存錢罐。
6歲時,做木匠的父親送給鍾芳蓉一個存錢罐,木質的,房屋的形狀,鍾芳蓉開始存錢,一塊的、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一百塊的,這錢一直存了快十年。
有一天,存錢罐被弟弟發現了,被砸開,裏面有一千多塊錢,弟弟請同學喫零食、玩,不到一個月,全部用完。鍾芳蓉非常憤怒,她想打弟弟,但是,一向護着弟弟的媽媽先行一步,把弟弟暴打了一頓,隨後,又打了鍾芳蓉,罵她爲什麼要存錢,有什麼資格存錢。媽媽也罵了爸爸,問他爲什麼要給鍾芳蓉做一個存錢罐,讓她存錢?
總之,媽媽的鞋店開了兩年,鍾芳蓉在青春期中痛苦了兩年。後來,爸爸媽媽的關係也越來越差,常常把離婚掛在嘴邊。
在鍾芳蓉的記憶中,她高考後的那個夏天是父母關係最好的時候,家裏來了很多記者,還有央視的要拍片子,要拍一家人在一起,要拍一家人一起喫飯。那個時候的飯桌是融洽的、圓滿的。

鍾芳蓉說,從小,她就習慣順着父母,不太說話,很少表達自己的意見,她知道,她說話沒有用,媽媽會說,「你這麼小你知道什麼?」大部分事情上,父母極少徵求她的意見,時間久了,連媽媽罵她,鍾芳蓉也不反駁了,如果回應,會被認爲是「頂嘴」,會招來更狠的辱罵。得到過誇獎嗎?鍾芳蓉說:「不會誇獎,過年的時候,說幾句,(說)我成績好,很少。」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大一那年暑假。有個廣東人找到她父母,自稱是廣東這邊鍾氏家族的「代表人」,他說自己在深圳開了公司。爸媽很是相信這位代表。鍾芳蓉大一的暑假,代表喊鍾芳蓉去他在深圳的公司實習,鍾芳蓉不願意,媽媽罵了她一通,說人家是好心,你不要不懂感恩。媽媽的話說得狠,讓人難過,鍾芳蓉沒辦法,最後去了。
那個暑假,在代表人的公司,鍾芳蓉每天的工作就是安靜地坐着,就像小時候,村裏沒有幼兒園,鍾芳蓉上的是學前班,就是在教室坐着,沒有老師上課,坐到小學生放學了,她就可以回家了。
那時候,鍾芳蓉工位上的電腦沒開過機,也沒有人給她分配任何工作,她不太知道這家公司的具體業務,坐滿8個小時,人家下班了,她也下班。代表人也曾帶鍾芳蓉出差,給她灌輸——女孩最好的歸宿就是考公務員,再嫁個好老公。
晚上的飯局上,代表人讓鍾芳蓉站起來,舉起酒杯,學習敬酒,再讓鍾芳蓉發表感言,今天學到了什麼、有什麼收穫、有什麼感悟。鍾芳蓉不得已,站起來,對着一圈人發表感言,然後坐下,安靜地喫菜。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月,鍾芳蓉回了北京,「什麼都沒鍛鍊到」。在深圳的日子,鍾芳蓉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後來有段時間,她一直沒有理會媽媽,她終於開始表達自己的不滿,進行一些反抗。
在更開闊的世界,她看到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成長樣本,她的自我逐漸生長出來,開始漸漸明白,過去自己以爲正常、大家都這樣的成長經歷,其實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跡,甚至傷害——原生家庭真的會非常深刻地影響一個人,但這並不代表這個人什麼都做不了。
大學四年,高考後獲得的獎金幫鍾芳蓉支付了學費和生活費,她還用省下來的生活費去了很多城市,上海、蘇州、廈門、西安、貴州等等,住青旅、學習攝影,旅途中她會拍很多照片,裝滿了整張存儲卡。她喜歡二次元,這讓她釋放了更多的自我,她會穿着黑色鑲白邊的洛麗塔裙子逛街,會去參加漫展,儘管很害羞,還是主動去和「魈」(讀音「xiao」,一聲,一款遊戲的角色)合了影。
在湖南老家的臥室裏,她打印了幾百張平時拍的照片掛在牆上,還專門爲漫畫人物的手辦和模型買了一個展示櫃——沒有人再幹涉她的愛好,因爲,這一切都是她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的。
終於,大學要畢業了,鍾芳蓉給爸媽打電話,問他們,要不要來畢業典禮?從小到大,爸媽從來沒參加過鍾芳蓉任何的畢業儀式,甚至家長會都很少去。這次,本科畢業工作了,他們認爲這是女兒人生中最後一次畢業典禮,還是來一下吧。他們也從沒想過她是否還有繼續讀書的可能。
畢業典禮當天,在北大百年講堂,鍾芳蓉代表考古文博學院的本科生進行畢業致辭,爸媽就坐在臺下。她還算平靜地念完了稿子,「這幾年在考古學習中的探索與努力,實習中每一次的挖掘與發現,都讓我們對考古學與歷史和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她說,旅途繼續,願大家都能在旅途中「懷抱着好奇與勇氣,去探索未知,去實現理想」。典禮結束後,她又帶着爸媽打卡了北大的每一個遊客點,未名湖、博雅塔、圖書館,她給他們拍了很多照片。他們還是那樣,相顧無言,第二天就回湖南老家了——但鍾芳蓉已經不是曾經那個聽到他們要離婚,就愁到失眠,瘋狂長白頭髮的小女孩了,她的世界已經與從前完全不同了,而通往新世界的每一個選擇,無論是北大、考古,還是敦煌,都是這個女孩自己的決定。

遼闊的
2024年7月3日,畢業典禮兩天後,鍾芳蓉去交還學士服,辦畢業手續,那天,她有了一種真的要畢業了的感覺。此時,距離去敦煌報道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她還可以擁有一個長長的暑假。
其實,這個暑假從大四就開始了。大四開始時,她和同學組了一個「大四玩遍北京」的羣,打算走遍北京及其周邊的「名勝古蹟」,她去了古北水鎮、妙應寺、魯迅博物館、西什庫教堂,看了很多展覽,還一個人跑去常州參加了音樂節,只爲看周深的現場演出。我問鍾芳蓉,周深什麼地方最吸引你?她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他也是個留守兒童。」周深的故事,鍾芳蓉記得很清楚,他先是被獨自留在了湖南老家,後來纔跟着父母到了貴州,學了不喜歡的專業,出國,孤單的一個人,最終回到了喜歡的音樂上。上大學後,鍾芳蓉成了周深的忠實歌迷,一直想去現場聽周深的演出,直到大四,這個願望終於實現。
還有太多太多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時間總是不夠用,一眨眼,鍾芳蓉真的要離開北京了,但心裏也沒有那麼多傷感,因爲,男朋友還在北大讀書,「我以後肯定會多回來」。
這段戀情剛開始不久,畢業前幾個月,鍾芳蓉在北大樹洞發帖招募遊戲搭子,當時,她這樣介紹自己:目前還是新手,但是在繁重的學業之外想要用遊戲來放鬆一下自己,鑽石段位,主要玩中路,女生,可開麥(主要取決於會不會影響舍友們,舍友們在就不會開)……一個人玩有點沒意思,而且也菜@如果不嫌棄的話求帶,或者我也可以帶新玩家入坑(不嫌棄我菜的話)。
很快,帖子下面有人響應,是個計算機系的大三男生。他們一起搭檔打了一段時間遊戲,很愉快,男生話不多,猜到她可能是那個「考古女孩」,但也不會問東問西,會自己默默去搜新聞。後來,他們成了戀人,男孩高高的,總是穿白色的T恤,因爲鍾芳蓉喜歡白色。他的成績很好,但從不炫耀,對很多事物都感興趣,但並不會誇誇其談,凡事會先問她的意見和感受,他們相伴度過了鍾芳蓉大四最後的時光。
離開北大後,鍾芳蓉經歷了非常忙碌的兩個月,她去了考了駕照,搬了兩次家,從北京到耒陽老家,再從老家到敦煌。在湖南,她還去參加了一個考古項目,是韋正老師介紹她去的,對於鍾芳蓉放棄保研去敦煌的選擇,韋正非常贊同,在他看來,這會幫助鍾芳蓉積攢珍貴的實踐經驗,日後如果還想繼續深造,這將是鍾芳蓉非常難得的經驗和優勢。
兩個月中,難得的清淨和悠閒還是和男朋友在一起。他們一起去雲南旅行,走過了麗江、香格里拉,還有大理。出行前,男孩專門帶了「拍人更好看」的相機,時時刷着天氣APP,期待能在梅里雪山看到日照金山。真的到了雪山腳下,兩個年輕人反而不焦慮了,他們定的酒店,陽臺一望,便是雪山,即使沒看到日照金山,鍾芳蓉也覺得很好,和喜歡的人舒服地躺着,四周靜謐,什麼都不用想,只等雲散開。

8月下旬,鍾芳蓉啓程前往敦煌,同行的還有爸媽和弟弟,她還是想帶他們去看看自己即將工作和生活的地方,特別是弟弟,這是他難得的假期,開學後他即將進入高三——在吵吵鬧鬧的童年過後,弟弟對姐姐的態度轉變很大,因爲姐姐學習好,在學校、村裏跟人聊天,弟弟會主動炫耀姐姐鍾芳蓉如何如何。但他還在青春期,對學習不是很上心,鍾芳蓉常給他打電話,鼓勵他好好學習,跟他說父母工作多辛苦,掙錢多麼不容易,本科的學歷在這個社會多麼基礎,還有一些具有吸引力性質的話:「如果你考上大學,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天天用手機。」
9月的第一個工作日,鍾芳蓉在敦煌研究院第一天正式上班,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崗位、工牌、飯卡和工資卡。敦煌研究院還給新進的員工提供了單間公寓,一個大開間,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還有陽臺。公寓裏,有一個大大的書櫃,這是鍾芳蓉從未擁有過的,無論在老家還是在北大的宿舍,書櫃都不夠大——未來幾年,她將一點點地填滿它。
這也是鍾芳蓉第一次擁有完全獨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她說,每天下了班,她最享受的就是回到公寓,美美地躺在牀上,從公寓的窗子望出去,是一排排的楊樹,這個季節,楊樹還是綠色的,綠色的背後,是一片片黃沙和暗紅的石山——在這裏,她將再一次開啓新的生活,儘管仍充滿未知,但好在天高雲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