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喜歡去鄉下外婆家玩。記憶中外婆的的家是一幀泛黃的老相片,古樸而悠遠。外婆家的房子原是黃土坯的房子,烏黑黑的瓦檐,黃融融月亮一般土黃的牆。右邊是臥房,中間是堂屋和廚房,左邊還是臥房。臥房裏是一溜連着的三張老式木牀,牀架上有各種花鳥的漆畫,一年四季掛着的是粗布的白而泛黃的蚊帳。夏天的晚上,睡覺之前,總是要四處細細找尋長腳的蚊子,必得把它們消滅殆盡方能安心入睡。黃土房子終日散發着一股薄淡的尿騷味——在房子的最盡頭是一個尿桶,給晚上起夜的人用的。尿桶旁邊是一個長長的木樓梯通向二層的閣樓。閣樓裏有很多老舊的物件,大大的木箱子,脫了漆,疊放在一起。老式的櫃子,大而笨重,外面貼着老舊的年畫,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寶箱。與童年的我,這閣樓似乎終日瀰漫着一種陳舊而神祕的氣息。
我上小學時,夏天放了暑假常去外婆家玩。我母親兄弟姊妹多,除了小舅舅唸書進了城,幾個舅舅都是留在鄉下。記得大舅舅一家是住在外婆的黃土坯的房子的後面,緊連着就是二舅舅家。三舅舅是住在外婆家左邊的那一溜臥房裏。一大家子,住得團團轉。舅舅們孩子也多,我很高興有很多的表哥表弟表姊表妹和我們玩。除了人多,狗兒貓兒的也多,喫飯的時候在桌子下面竄,骨頭一落地,就給叼了去。一派生機勃勃,人丁興旺的景象。
到了雙搶的時候,總是幾家湊在一起,一家一家收割稻子。大家用打穀機打穀子,接着插晚稻秧。這一陣是農村裏最繁勞的一段時間,對孩子們卻是歡樂的節日。因着這幾天大家都是湊在一起喫飯,菜蔬也因此特別豐盛,又都是現摘的,新鮮可口。而外婆還會去林場裏買了鮮肉,肉片炒朝天椒,又香又辣。雙搶結束,農閒的空檔,人們會去看電影,露天的電影,雙面都可以看。我們走好幾裏地去看電影,遠遠地就看到看到好多的人,密密麻麻的,鋪滿了一整個曬穀子的禾塘。
再後來,舅舅們就都去了廣東做農民工,家裏只有舅母們和幼小的孩子們,舅舅們賺了錢,家裏頭開始建房子,土坯房子拆了,修了兩層樓的紅磚房。漸漸地大家似乎都不怎麼種田了,雙搶的盛景越發不見了。奇怪家家好像也都不缺飯喫。再後來,舅母們也都跟着進了城,鄉下只剩下了外婆外公和孩子們。紅磚房也慢慢破舊了,但是也沒有人管。舅舅們都進了城,深圳,廣州,或者是長沙,不知道什麼樣的旮幾角落裏。他們或者是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或者是在建築工地上,又或者是做了哪家公司的保安或者門衛,他們成了城市的一員,卻是在最靠近地面的一層,塵土一般,被城市的風從一個角落吹到另一個角落。
而在這塵土之上,城裏的房子在如梭的歲月裏漸漸長高,春筍一般,破土而出。我小時候住在衛生學校的後面,四層高的樓房,每一家都是一樣的結構,最簡單的田字形結構。田字形的四個格子裏各是兩間臥房,客廳和廚房。後來公家統一改修,把廚房改成了一間臥房,把廚房移到了陽臺。一套房間只有一個衛生間,而且極小,僅容一人。
再後來我上大學時我家搬到了萵家園那邊,原先還是比較偏遠的地段,很快周圍的樓房也多了起來。那裏的房子寬敞了一些,有三個臥房,只是還是和原來結構差不太多。再後來我出了國,回到家,家裏已經搬到江北了。江北原本是大片的農田,可是修了橋以後很快也熱鬧起來,現在已然成了繁華地段。家鄉的小城就是這樣一點點擴展,原來的鄉村田野迅速地變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城市在結結實實地變化着,最顯著的就是居住環境,城市的高樓越修越高,越修越多。每家每戶的房子似乎也是越來越寬敞,裝修越來越精緻。我記得原先家裏都是水泥地。我家在萵家園的房子那時候塗上了時興的紅漆,鄉下來的嬸嬸在門口站着不敢進來,要脫鞋,忙被我媽攔住了。現在的房子裏鋪的都是木板或者大塊的瓷磚,看着特別舒心。一開始房子裏都沒有熱水,慢慢地家家都有了熱水器,隨時能用上熱水。因爲是隔得遠,每回國一次覺得最顯眼的便是這居住環境,城市是越來越齊整,越來越舒適了。然而和城市的繁華相對照的就是鄉村的衰落。
每次去外婆家,房子卻都還是80年代的紅磚房,再不變更。房屋裏面老式的描了花鳥圖樣漆畫的木櫃,灰黑的廚房和竈臺,從未上過漆的老式座椅,依然如故。一切像是沉睡在那個年代,不復醒來。而鄉村裏似乎只剩了老人和留守的孩子,不,還得加上四處遊走的家禽。彩色的花公雞,麻栗色的老母雞,似乎給這張黑白老照片上點染了一絲亮色。鄉村,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新鮮活潑,充滿蓬勃的活力和綠色的樂園,而是變得如此頹敗,像是一副斑駁的舊畫,漸漸剝落,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而這其實是些匪夷所思的,因爲連接鄉村和城市的交通紐帶日益變得便捷。記得小時候去外婆家要坐兩個小時的長途班車,下了車,還得走十幾裏地的土路。從鎮上到大山腳下外婆家的村子的一條土路,道路兩旁有青幽幽的稻田,有歡快的小溪一路流淌。清澈見底的溪水,和溪水裏光滑美麗的鵝卵石讓這一路充滿了鄉村的靜謐和純淨,像沈從文筆下的邊城一般美。那樣的一條路,也就一次一次出現在我的文字裏,再無法忘懷。後來就通了高速,從城市到鄉鎮的高速,平坦寬闊。鎮上的柏油路也一氣兒鋪到了村口。回外婆家的路變得如此快捷,我似乎再找不回記憶中那條怎麼也走不到頭的土路。
又何止是到外婆家的路,交通越來越迅捷,天涯不復是天涯,海角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車程。我2000年回國的時候還不太覺得,那時候在國內買機票還很不方便,只能託國內的朋友幫忙。後來網絡發達起來,隨便去哪個網站,買機票,用國際信用卡都可以支付。而現在有了微信支付以後,更是簡單方便。距離因爲時間的縮短而變得不再那麼令人生畏,回國的頻率也因此增加。許多80年代的留學生到美國十多年也不回國都不罕見,我到美國是九十年代末,第一次回國是三年之後,比起那時候的留學生已經算短的了。而如今,許多人都是每年都要回國,一是要孩子回國學中文,二來也是實在便捷。在國內出行也是方便得很,尤其是這幾年高鐵像一張密密的網,把大好的河山點點片片都連了起來。北京到天津不過二十分鐘,北京到長沙不過七個小時。回想當年從北京回老家,先是坐綠皮火車,近二十個小時的車程,長沙到家鄉的小城又是六個小時火車。不過短短二十年,世界已然發生了當年的我們無法想象的變化。城市和城市之間,國於國之間,家與國之間,已然近在咫尺。
越是如此,我越是無法明白鄉村的被遺棄。大片的鄉村被時代,被這個地球村甩到了一個沉寂的角落,慢慢生長,慢慢逝去,慢慢地被遺忘。它們似乎是永遠停在了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沉醉不醒,慢慢褪色。鄉村,是我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家,也同樣是很多人根脈最初生長的家園。我看到了城市迅猛地蛻變,然而,我無法釋懷鄉村的停滯。甚至不止是停滯,而是倒退。
記得作家格非在《望春風》的後記裏說到,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系統地述說鄉村了。他十七歲離開了家鄉,動手寫這部小說是因爲回了兩趟老家,卻發現老家不知去向,只剩下一片瓦礫,過去的人、說話的聲音、走過的路都化作了廢墟和野草。我上次回國,去外婆家,特別能感同身受那樣的悲涼和哀嘆。到處都是破敗的老房子。那些村落那麼安靜,人影稀疏,看到的也只是老人和孩子,極少看到年輕人。田野不復是記憶中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記憶中那裏有着最鮮活的蔬菜,紫油油的茄子,金燦燦的黃花菜,黃澄澄的梨子,紅黑黑的茨菰,剝開了裏面是白嫩嫩的肉。記憶中那裏還有熱鬧的老屋,一屋子的人,冬天的時候一起衝餈粑,夏天的時候在禾塘裏乘涼擺龍門,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表姊表弟們,他們又都去了哪裏?
城裏的月光那麼好,可是它照不到鄉村的田野。鄉村的田野太廣袤,廣袤得無法分享城裏一縷皎潔的月光。沒有月光的鄉村在一點點枯萎,一點點頹敗。面對城市化的浪潮,鄉村變得無影無蹤。只是在我的記憶裏,鄉村忽遠忽近,悠悠盪盪,卻永遠不會褪色,那是我最親近的故土,那是我近在咫尺的家園,珍藏着我童年記憶的家園。那條通向大山的土路,那土路旁邊清澈的溪流,千萬年地流淌,每一刻都在變換着它的姿態和顏色,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