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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逝去的愛人,請允許我不告別

在日本巖手縣大槌町有座「風之電話亭」,經常有人專程趕到這裏,跟逝去的親人打個電話。

這個電話亭的主人叫佐佐木,他原本建造這座亭子是爲了跟去世的堂弟說話。2011 年日本東部大地震,巖手縣 1200 多人在海嘯中死亡、失蹤。他便將電話亭開放,讓地震倖存者們來這裏跟逝去的親人「保持聯繫」。

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有的奶奶帶着孫子來告訴爺爺:「我作業寫完了」;有的女兒來告訴爸爸:「我有了喜歡的電視明星」;還有一些人拿起電話,就抽泣了起來。

人們在這裏跟逝去的親人說話,就像他們從未離開。

這是紀錄片《風之電話——向逝去的親人低語》講述的真實故事,這種特殊的處理悲傷的方式,讓我想起之前關於失獨家庭的報道——

失獨父母最常、也最不喜歡聽到的一句話就是:走出來。這讓他們有巨大的孤獨感:我知道他們是好意,但這讓我意識到他們還是不能夠理解我。他們想象的「走出來」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節哀順變」似乎是我們面對喪失時最容易講出的詞。但這可能意味着:你需要馬上接受失去,接受告別。

風之電話亭的存在,提供給我們另一種選擇:

面對親人的離開,你可以選擇暫不告別。你可以跟逝者繼續「保持聯繫」。

01 他能聽到我說話,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很長時間裏,心理學界對喪親之痛的理解都是「線性」的。

曾有些理論認爲,從親人離世後的悲痛到釋懷和放下,存在一種普遍和可預測的軌跡。當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悲痛等幾個階段結束,哀傷的療愈就完成了,也就是大家說的「走出來」。

1996-2006 年,這種觀點在學界受到了質疑。人們發現:哀傷的療愈是一種更復雜的過程。

首先,一個人如何被哀傷影響,與很多因素有關。比如,跟逝去親人的親密程度,對生活中重大變故的反應能力,你回憶和紀念親人的方式,你自己的人際和學習工作情況。其次,每個人需要的時間不同,沒有一個對所有人都適用的「走出來」軌跡。悲傷也並不像人們說的,總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變淡,有些感覺可能永遠不會消失。

1996 年,悲傷領域的研究者克拉斯、西爾弗曼和尼克曼發表《Continuing Bonds: New Understandings of Grief》,提出了「持續聯繫(Continuing Bonds)」這個概念。後來,這個概念被廣泛納入哀傷治療的專業領域。

對於經歷喪親之痛的人來說,「持續聯繫」有幾個方面的意義:

1. 它提供了一種跟哀傷共處的方式

在《風之電話——向逝去的親人低語》這部紀錄片中,一箇中年女人來跟自己的兒子說話,從電話亭出來,她跟兩個一起結伴來的女人說:我知道他聽不到,但我在說。

她們安慰她:他聽到了的。

她說:他能聽見我說話,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失去至親是嚴重的創傷,面對巨大的喪失,50%-80% 的人會在事件發生後最初甚至幾個月內體驗到強烈的哀傷情緒,嚴重會影響正常的工作學習和人際交往,甚至患上「延長哀傷障礙(prolonged grief disorder,PGD)」。

如何處理和應對哀傷,是一個重大課題。基於過去的悲傷相關理論,我們得到的建議是:接受、放下、學會告別、開啓新生活。

但「告別」不是說做到就能做到,這意味着當事人要在心理上結束跟親人的依戀。

有人會覺得「走出來」是對逝者的背叛:如果我都忘記了,誰還會記得他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克拉斯等人認爲:不應該把「分離」當作面對悲傷的處理方式,即使在死亡中,人們也可以自然地依戀。

「持續聯繫」就提供了這樣一種新的跟悲傷相處的方式:你不用把親人劃出你的生活,你可以慢慢找到調整和重新定義你們之間關係的方法,允許自己跟那個人繼續保持聯繫。這種關係的形式和濃度會隨着你情感和生活的變化而變化,但它可以一直存在,這不是不正常,這是 ok 的。

2. 它是一個釋放情緒的出口

悲傷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它不是單純的哀痛,往往混雜着憤怒、愧疚等其他情緒。但這些複雜的情緒,卻很難表達。

正在經歷喪親之痛的人常常會感到自己的感受無人理解,也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感受。即使在共同的家人之間,出於種種顧慮,表達情緒也是很困難的。這種孤獨感會加重他們的痛苦,甚至會影響他們現有的關係。

一些研究人員發現,孩子死後,夫妻兩人婚姻破裂的風險會增加。在美國,失去子女的夫妻中,約有 14% 會走向婚姻破滅,國內有調查顯示,這個比例超過 30% ——對逝去親人的避而不談,會讓活着的親人情感分離。

而持續聯繫,就爲喪親者提供了這麼一種特殊的抒發情緒的出口:它不會給生者造成負擔,還可能讓活着的親人重新建立情感上的鏈接。

在《風之電話》紀錄片中,因海嘯失去了爸爸的阿林,從來沒跟媽媽、哥哥和弟弟談論過爸爸的離開。走進電話亭,她非常侷促不安:我該說些什麼?拿起電話的一瞬間,她哭了起來,深吸了幾口氣,開始對着電話講那些只能跟爸爸講的話。

當一家人都打過電話之後,亭子外面,他們第一次在一起談論爸爸:「之前我們從未聊過,那樣我們會崩潰的」。他們開始談論每個人在爸爸離開之後,承擔了什麼。

保持聯繫,不僅能安放我們無處表達的情緒,也能讓活着的親人彼此理解。

3. 它能幫我們保持和親人之間獨一無二的聯結

歐文·亞隆在《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中提到過一個克服死亡焦慮的方法:波動影響。當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對身邊人的意義,而當你離開這個世界,這些影響還會持續,死亡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保持聯繫,就是一種梳理和回顧逝去親人「波動影響」的方式。

他讓你尊敬和喜愛的特質,他堅持的價值,他愛你的方式是如何塑造你對自己的認知,他是怎樣克服人生中的困難……思考這些問題,會讓我們對逝者和這段關係有更深刻的理解,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建設自己的生活。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喬治·伯納諾教授是喪親領域的專家,他在《悲傷的另一面》一書中說到:一旦哀悼結束,你將更容易回憶起那些關於逝去的親人的美好回憶。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悲傷的結束並非關係的終結,而是關係的重建。

「持續聯繫」,就是這麼一種重新建立連結的方式。

02 如何跟逝去的親人保持聯繫?

但「保持聯繫」並不總是會對處理悲傷有幫助。如果運用不當,它也可能有一些負面的影響:讓我們深陷悲傷和回憶之中,以至於沒有能量去面對當下的生活。

日本真人秀節目《可以跟你去你家嗎》有一期,節目組在深夜的路邊遇到女孩裏香,跟着她去了她家:房間裏幾乎被垃圾和衣物淹沒,房間一角的雜物底下,是死去的男友照片。

她保留着跟男友相關的所有東西,每天都用各種事情填滿自己,當被問道自己現在的感受時,她說:和他在一起的那兩年讓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儘管男友已經離開 7 年了,但對他的回憶仍然是她生活的重心。這樣的「持續聯繫」會影響我們的心理健康和生命質量,是需要警惕的。

那怎麼判斷自己的行爲是不是健康的「持續聯繫」呢?

美國臨終關懷基金會的高級顧問肯尼思·多卡博士給出的判斷參考是:

  • ▨ 你是否不能在理性上承認親人離開的事實?
  • ▨ 你是否因爲堅信他們還在,保留着阻礙你當下成長和生活的行爲模式?

如果回答「是」,保持聯繫可能不是適合你的方式。如果回答「否」,保持聯繫可能會在喪失親人的痛苦中,給你一點安慰。

關於如何跟逝去的親人保持聯繫,下面是一些可操作的方法:

  • ▨ 與 ta 交談。想念他們的時候,就跟他們說說話吧。
  • ▨ 寫信給 ta。寫信是更深入的交流,你可以說一些平時說不出口的事。
  • ▨ 保留 ta 的照片。提醒自己:他曾經這麼熱烈地活過,而你,被一個這樣好的人愛過。
  • ▨ 讓 ta 加入對你有特殊意義的活動和儀式。比如在結婚那天,給爺爺留一張椅子。他一定很開心的。
  • ▨ 想象一下,在做出艱難的決定時 ta 會給你什麼建議。愛你的人,會希望你不要違背本心,做出對自己最好的決定。
  • ▨ 與新朋友談論 ta 。因爲他代表了你的過去,也影響着現在的你。
  • ▨ 完成 ta 正在做的事。通過完成他想爲世界留下的項目/作品,跟他相遇。
  • ▨ 去 ta 一直很想去的地方。在旅行中,接近你愛的人。
  • ▨ 保留 ta 的社交賬號。這是他存在過的證明。
  • ▨ 學習 ta 的愛好和技能。去感受他的感受。
  • ▨ 做一道 ta 的拿手菜。也可以做給你的孩子喫,告訴他:這是你外婆最拿手的一道菜。

最後兩條:

  • ▨ 感受你愛的人的存在,用你自己的方式。
  • ▨ 以你知道的 ta 會引以爲傲的方式生活。

希望你明白,世間哀傷的終點,都是爲了讓生者繼續勇敢地活着。但喪親後的哀傷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每個人對悲傷的感知和處理方式都不一樣。你可以選擇告別,也可以選擇不告別。

但不管是「好好告別」還是「保持聯繫」,你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與哀傷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