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減負”也不見得只是教材的事,不少家長恨不得讓孩子在孃胎裏面就開始認字,搞什麼“胎教”。這是一種瀰漫性的社會焦慮,投射到教育問題上了,成了“集體無意識”。
教材不是私人著作,是公共知識產品,要在社會上大面積使用,必須尋求社會的共識,考慮社會接受的程度。
教材不是單純的美文彙編,要照顧到時代風氣等很多方面,任何教材都不可能超越它所在的時代。
“儒言經古道,敏志復民光。”這幅藏頭的書法,掛在溫儒敏家的客廳。客廳還擺着佔據一整面牆的書櫃,裏面塞滿了書。
但要實現書法中描繪的願景,並非易事。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溫儒敏,2012年起擔任教育部統編本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他不像歷代知識分子追求啓迪民智,這在他看來如魯迅所講,“一箭之入大海”,是現實中做不到的事,要靠時代的合力與機運。
他曾感慨,在中國喊喊口號或者寫些痛快文章容易,要改革就比想象中難得多,在教育領域哪怕是一寸的改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我們這些讀書人光是批評抱怨不行,還要了解社會,多做建設性工作”。
他給語文教材的定位是“爲國民謀生”,承擔的是兜底作用。初中畢業要會認字和寫字,“連合同都看不懂,怎麼找工作?”到了高中要對中國文化有基本瞭解,讀過《紅樓夢》就是收穫。
語文統編教材於2017年正式投入使用,2019年實現全國範圍內的全年級覆蓋。用溫儒敏的話來說,這是自己一生做過最難的事,時常覺得“如履薄冰”,用得上“煎熬”二字。3年後,按照新修訂的《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教育部又啓動了教材修訂工作,新修訂的教材已從2024年秋季學期開始陸續使用。
溫儒敏寬慰老師們放心、安心,修訂版教材的課文、單元和結構框架,同之前使用的教材沒有很大的變化,“教育界沒有搞革命,你們的經驗還是有用的”。
2024年9月3日,溫儒敏在北京家中,接受了記者專訪。
在“既要”“又要”間平衡
問:這次新修訂的一年級教材,識字量由300字減少到280字,進一步降低了學習難度。爲什麼做出這樣的調整?
溫儒敏:一定程度上是迎合社會的反饋,適度減輕剛上學孩子的學習負擔。其實“減負”也不見得只是教材的事,不少家長恨不得讓孩子在孃胎裏面就開始認字,搞什麼“胎教”。這是一種瀰漫性的社會焦慮,投射到教育問題上了,成了“集體無意識”。編教材的怎麼可能解決這個大問題?不過,既然社會上有這樣的反映,我們也有責任回應,想辦法減少社會焦慮,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小學階段要求累計識字總量沒有變。但一年級略有減少,原來要求認識300個字,修訂版減到280個。拼音部分的要求和之前基本一致,只是將原來兩個單元拉長到三個單元,放緩了教學節奏。這樣也是爲了幼小銜接自然些,家長不那麼焦慮。
問:你認爲語文學習沒有捷徑可走,只有靠大量的閱讀積累。新修訂的初中教材爲什麼減少了學生閱讀量?
溫儒敏:並沒有減少,還是按照教育部頒佈的課程標準,要求達到最低的閱讀量,還是主張“讀書爲本”,把精讀(教讀)、略讀(自讀)與課外閱讀結合起來。初中原有的“名著導讀”,每學期要求讀2種,還提供“自主閱讀書目”4種。後者是選擇性的,有能力有興趣就讀,不讀也罷。但也有些學校全都要求必讀,那麼負擔的確有點重。修訂版就把“名著導讀”改爲“整本書閱讀”,還是必讀,但取消了“自主閱讀書目”。給人印象是閱讀減少了,其實是照顧教育的多樣性,在達到基本閱讀量的前提下,把閱讀的主動權和選擇權還給孩子。
問:交還閱讀的主動權,會不會只是教材編寫者的一廂情願?
溫儒敏:那也沒有辦法,是否喜歡讀書,終究還是自己的事。教材上推薦閱讀多了,很多人有意見,那就留個空間給大家選擇,能達到課標要求的基本線就可以了。教材只能兜底。事實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讀書。讓中小學生有個基本書單是必須的,但不宜硬性規定。有水平的、重視閱讀的老師和家長可能會不斷鼓勵孩子閱讀,養成習慣,成爲一種良性生活方式。而整天打牌看手機的家長,家裏沒有讀書氛圍,孩子也很難成爲喜歡讀書的人。而讀書少的學生,語文肯定學不好。
問:你曾說學生學業負擔重,問題不在教材。既然問題不在教材,教材爲什麼仍要考慮減負的問題?
溫儒敏:前面說了,學業負擔重的根源在於社會。現在的孩子不自由,他們的時間幾乎全部都給家長和老師排滿了。可悲的是,現在連保障“課間十分鐘”都要國家出臺文件來規定。這就是現實嘛。教材只是提供教學的材料和建議,教材本身是解決不了社會焦慮這個問題的。我們能做的,是保證達到課標所要求的基本目標,儘量少弄一些花架子,這也算是“減負”吧。
教材不是私人著作,是公共知識產品,要在社會上大面積使用,必須尋求社會的共識,考慮社會接受的程度,特別是考慮到農村,還是要有適當減負。修訂後的教材國家注意留出一些空間,不同類型學校可以根據各自情況去調整使用。
問:你曾開玩笑說,爲了尋求最大的共識,需要做各方面的平衡。這樣編出來的教材,可能會打磨得很光滑,“都快成了春節聯歡晚會”。這次修訂背後進行了哪些平衡?
溫儒敏:有人對教材老是變動很反感。我們編教材的也主張要相對穩定。但統編教材已經投入使用六七年,時代在變化,上上下下也有些新的要求,都要求修訂。好在這次修訂並非重編,而是穩中求進,改動並不大。大家最關注的是課文的增刪,課文變動比例只有8%左右。針對變動我們編寫組也是有多種不同意見的,我是總主編,有些意見也未見得就能說了算,這都需要協調、妥協、平衡。
我們共同的想法就是既要落實課標要求,又要照顧大面積使用的適切性;既要推進課程改革,又要考慮社會接受程度和改革的“成本”;既要滿足時代變化需求,又要尊重教學規律等等。“既要”和“又要”,只能平衡。
現在有人總說民國的教材如何好,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教材如何好,我們都研究過,也吸取了它們好的經驗。但時代不同,對於教材編寫的要求與制約也不同。現在是網絡時代,各種批評聲音都有,要求比以前嚴格得多,衆口難調,其艱難用得上“如履薄冰”這個詞。葉聖陶先生晚年說,他在人教社編教材,聽到的都是批評的話。何況現在?這些年我飽受網絡攻擊,也只能堅持下來。教材不是單純的美文彙編,要照顧到時代風氣等很多方面,任何教材都不可能超越它所在的時代。
問:2019年統編教材實現全覆蓋,現在回過頭來,如何評價這套教材?
溫儒敏:我們編寫組和編委會自己有個評價,還有社會評價,但最主要的還是一線老師教學實踐說了算,而不是網上說了算。在社會想要做實事,又不捱罵確實很難。編教材的艱難,外人很難理解。外界看到的只是教材的結果,看不到背後的過程,上下左右多種力量交叉,最後才形成一個結果。2017年全國推開使用的義教語文教材,教育部組織過調查,全國學校教師的認可度高於85%。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能把這件事做成,得到百分之六七十的認可就不容易了。

“搭應試教育的船,做點素質教育的事”
問:統編教材體現了課改的要求,你希望老師不是“被課改”,而是要有改革的願望和主動權。這如何理解?
溫儒敏:從上到下的動作太多,要求太多,口號太多。這讓老師無所適從,甚至感到厭煩。現在很多老師乾脆躺倒不幹,以不變應萬變。相當多的老師只想讓學生在中高考多出幾個高分,以顯示他們的教學能力。學校爲了向上級說明在進行改革,也只是做表面文章,讓老師做些樣板課程給人看。改革太難了,阻力很大,不過也確實要改。
問:改革難在哪裏?
溫儒敏:因爲有中考和高考,這是一個無法繞過的巨大的現實。按理說,課改的理念和中高考沒有衝突,但具體落實是有很多阻礙的。很多家長非常實際,只重視考試。他們希望通過補習班的反覆訓練,讓孩子考出理想的成績。這不利於孩子成長。但這就是現實。如果繞過這個現實,改革就無法落地。
有時我們要搭上應試教育的船,做點素質教育的事。比如老師跟學生交代清楚,如何訓練,怎麼對付考試。但同時也要告訴學生,還有更開闊、更美的天地,引導他們多閱讀,多積累,反過來也有利於考試。課程改革必須穩中求進,不要搞行政命令,不要一刀切。任何一個改革如果無視這個現實,最終都會無功而返,還可能適得其反,把教學秩序搞亂。
問:這是不是對老師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溫儒敏:只要老師有水平,他就會平衡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讓學生考試考得還可以,甚至還能培養出素質比較好的學生。但這樣的老師是少數。老師可以兩邊都兼顧一點,不要一頭扎進考試裏。還是要保護學生,哪怕是一部分學生的思維能力和創新能力,同時要培養專長特長。
問:有老師告訴我們,新教材突出語文核心素養,教育理念是好的。但課時有限,教學仍然圍繞着考點,存在不考的內容就不教的現象。
溫儒敏:有的家長也在抱怨,現在學過的好多都不考,考的都沒有學過。其實是這些家長不瞭解平時考試與中考、高考的區別。特別是高考,屬於選拔性考試,更要講求科學性,涉及難度係數。其中有一部分題是基礎的,還有一部分題考能力,考方法性知識的掌握運用,不是照搬課上的。而且選拔性考試總要有區分度,不可能全都是考出好的成績。
思維能力也是語文核心素養
問:爲什麼你多次提到閱讀的重要性?
溫儒敏:這首先是生活所需。中學畢業了,總要具備基本的閱讀、思考、表達的能力。學生日後進入社會,謀求職業時,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都很重要。讀書還可以“養性”,這個“性”可以理解爲性情、興趣、習慣和素質。“養性”不是爲了炫耀個人的修養,而是爲了充實自己。有讀書的習慣,是一種良性的生活方式。
如果一個人沒有讀書習慣,很難設想他可以實現自己的終身教育。我們讀完中學,一部分人還要讀大學,也有一部分人就工作了。無論上學還是工作,都得持續不斷地通過讀書去涵養自己,儘可能讓自己具有博雅的氣質。在當今趨向物質化、功利化、粗鄙化的氛圍中,提倡“讀書養性”是有現實意義的。
問:現在不少學生對閱讀不感興趣,看的書很少,有什麼解決辦法?
溫儒敏:時代變了,現在的孩子整天玩手機。最不負責任的家長,就是給孩子扔一個手機。小孩玩手機無師自通,闖入了他還不該進入的世界。他們跳過了看白雪公主的階段,一步就成爲了成年人。
中國學生的閱讀量,往往在初二以後一路下滑。成年以後,通常讀的都是一些功利性讀物。所以要在小學階段培養讀書的興趣,這樣到了中學儘管學業緊張,也會保持閱讀的習慣。喜歡閱讀是自己的事,但不可否認,這些人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少。手機對成年人也是一種綁架,這是科技發展的代價。人類收穫了手機帶來的便利,也將失去一些東西。
問:社會上有一種聲音,認爲學語文沒什麼用,你怎麼看?
溫儒敏:數學對多數人來說有什麼用呢?沒用,會加減乘除就行了。但爲什麼還要學?因爲數學是一種思維的訓練,學習抽象思維。而語文主要學習語言文字應用,跟數學一樣,在學習過程中,思維也得到了訓練。語文核心素養除了語言文字能力、情感與態度、文化傳承以外,還有重要的一項就是思維能力。既包括邏輯思維,還有其他學科缺少的形象思維、直覺思維。
比如,讓孩子觀察一棵樹,然後寫下來,他以後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寫一棵樹了。但在中小學有這種觀察思考的訓練,能用語言表述出來,這本身就是思維訓練。讓學生學習一首詩,體會和感悟詩歌之美不只在於語言,還在於語言所難以表述的直觀或隱祕的感覺,這也是思維、感悟和審美能力的訓練。
問:語文可以訓練批判性思維嗎?
溫儒敏:到了初中和高中,就逐漸增加許多論述性課文,包括議論文、科技文,都有思維訓練,包括批判性思維。譬如學完一個文言文單元以後,學習任務中有道題,古人有某種看法,你是否同意,說說你的理由。這不就是在訓練批判性思維嗎?批判性思維現在也還是要鼓勵的。所謂創新性人才培養,更是離不開質疑與批判性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