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6年，我讀初一那年的事情。
中秋那一天，在我去上學之前，父親用在單位財務處借的十元錢，一大早就到街上去買了一斤牛肉，放在廚房桌子上。
那時候，父親每月工資才80元不到一點，要養活全家六口人。四個孩子都在讀書。家裏幾個月喫不上一次肉。
我個子矮，就跟那幾年剛剛發育卻營養不良，有極大的關係。
看到鮮紅的牛肉，我蹦蹦跳跳，開心極了。但是，高興之餘，我的心裏又十分緊張，因爲那一年，一個大我一歲的表姐寄讀在我家裏。
她家住在鎮外二十幾里路的村子裏。因爲升學補習，需要到鎮中心小學來複讀六年級。
雖然是我的遠房親戚，但是，父親這個人太重感情，一聽她父親說，自己女兒將來鎮上補習一年，要找地方租房子，父親馬上就說，讓她住我們家裏，儘管自己家裏那幾年窮得月底經常要到處借錢。
中秋節，僅僅就買一斤肉，本來自己家六口人喫，已經不夠喫了，再加上這麼一個外人，我們每個人能喫到幾口呢?
想到這個，我能不緊張嗎?
那時候，中秋節還不是法定節日，是不放假的。那天正好不是週末，她白天要去上學。
從父親把牛肉買回來那一刻，我心裏就盼着她下午放學之後，最好騎自行車回她自己家過中秋，免得留下來，導致我們自己一家人肉不夠喫。
整整一天，坐在教室裏上課，我從頭到尾都心不在焉，心裏一直嘀咕着這件事。
下午放學回家，我放下書包，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家門口的樓梯下，看看她的鳳凰牌自行車在不在。如果不在，就說明她已經騎車回家過節了。那樣的話，我一直懸着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看到她的自行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原地，我失望至極，同時心裏咬牙切齒地暗暗罵她，一定是看到牛肉，故意賴在我家裏不走。
進入房間，在她的牀上沒有看她的書包，我剛剛熄滅的希望陡然復燃：“原來，她還沒有放學。說不定放學之後，會回自己家的。”
當我突然看到，在牀邊的椅子上，她那已經打包好的行李袋時，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下，因爲她每次回家，都會提前在當天早上上學之前打點好行李。
那一刻，我心裏真不知道有多高興，然而，樂了不到幾秒鐘，我突然再次緊張起來。
我坐立不安，來回渡步，不停地抬頭看牆上的時鐘，急切地盼着她早點放學。唯恐她放學晚了，天黑了，騎自行車不方便，就索性不回家過節了。
還好，她準點放學。遠遠看到她，我一改平時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熱情地朝她微笑招手。看到她步伐邁得很快，明顯是趕着回來拿行李騎車回家，我更放心了。
沒想到，就在她拿起行李，和我父母告辭那一刻，我父親拽住她，不讓她回家，一定要留她在我家過中秋。
父親留她的理由是，她在我們家住了幾個月了，都沒喫過一頓好的菜。那天晚上有牛肉，她無論如何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過節。
一開始，她是執意要回家和自己父母家人團聚的，但是，父親死活不讓她走。
我站在一邊，臉上假假地掛着笑，然而，看在眼裏，心裏就跟有幾千隻螞蟻在咬一樣着急，非常希望她能堅持到底，掙脫父親的手，騎車揚長而去。
她最終拗不過父親的熱情，答應留下來，和我們一起過節。
那一刻，我臉上的笑瞬間蒸發，轉身進入自己房間，把門砰的一聲，狠狠地關上。
當時，在門外的她，聽到這一聲巨響，心裏一定非常尷尬。
晚上六點，開飯了。全家圍着大桌子坐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家裏真的是窮。這麼重要的節日，全家就一斤牛肉，其他的都是青菜素菜。
一斤牛肉，炒熟了之後，縮了水，就顯得更少了。我看了心裏都緊張。
父母自己一口都不喫，只想讓孩子們多喫一點。
她知道我不高興，不敢伸筷子去夾肉，只顧喫青菜。父親看在眼裏，一個勁地跟她說，多喫點肉，都是自己人，別太生分。
她壯起膽子，伸出筷子夾第一塊牛肉那一刻，我感覺那雙筷子簡直是戳到了我的心窩。
當她夾第二塊牛肉的時候，我不禁怒火中燒，但不好意思直接罵她，便假裝罵我姐：“牛肉太硬，不好消化，別喫太多。”
她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跟我鬥氣，喫完第二塊牛肉之後，膽子突然變大了，馬上伸出筷子去夾第三塊。
我終於摁耐不住，對着她吼：“牛肉今天可不能全部喫完，留點明天再喫。”
父親是這樣一種人：我平時和他吵架，他能忍耐。但是，他太重感情，我這樣對待一個他眼中很重要的親戚的孩子，他無法容忍。
他非常生氣，已經完全不顧中秋團圓節日氣氛，對着我罵道：“你再這樣，以後過節都不要喫肉。”
我啪地放下筷子，不依不饒地頂嘴：“不喫就不喫。這些臭肉，我纔不想喫。”
她突然哭了。
父親再也看不下去了，霍地站起身，一邊罵道“都不要喫，都倒去餵豬”，一邊抄起盤子，把剩下的整盤牛肉，倒到地上。
這個場面把她嚇壞了，她放下飯碗，哭了衝出家門，連夜騎車回家。
看到心愛的牛肉撒了一地，鮮美的肉質，快速被水泥地面吸乾，我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把飯碗摔到地上，衝進自己房間。
全家都哭了，一桌團圓飯，就這麼散了……
我在房間裏哭。父親沒有再說什麼，擦了擦眼角的一點眼淚，蹲下身子，把地上的牛肉逐一用手撿起來，放進洗碗盆，沖洗去灰塵，再放在一個新盤子上。然後，把地上的菜盤碎片打掃乾淨。
收拾妥當，他就一個人出門，在路上一邊散步，一邊賞月，很晚纔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起牀，表姐他爸便送她回來了。
我在房間裏聽到他寬慰我父親：“小孩都這樣，喜歡爭喫。別想太多。我知道你家裏經濟非常困難。女兒寄讀在你家，確實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一開始就說，要每月給你一些伙食費，你就是不要。這一百元錢，你無論如何要收下，以後我每月給你三十元，直到女兒來年六月升學。”
父親堅決不收：“解放前，我還很小，母親就死了。家裏窮的揭不開鍋。當時，沒少麻煩你父母家人。現在，你女兒寄讀我家，這算什麼麻煩。”
中午喫飯，昨天地上撿起來的牛肉重新炒了一遍，又上桌了。
我和她都不敢伸筷子去夾肉。
父親全都看在眼裏，只能爲我們代勞，不停地往我的碗裏夾肉，同時也往她的碗裏夾肉……
文章結束了，我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