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臺灣著名影評人和媒體人“無影無蹤”在社交平臺發了一個蔡琴和楊德昌合拍的廣告視頻，並說這是一個叫“阿勝638”是視頻博主一年多前發表的。
廣告因爲這是從很古早的錄像帶上扒下來的，所以畫質略糊，但是能看。可能是1989年的某個夜晚，一個觀衆無意從臺灣中視播出的節目中用錄像機錄下的，經過多年輾轉，到了“阿勝638”的手中，他纔將它發出來。當年的廣告商和品牌方，很可能都沒有這條廣告的原視頻了。
其實這個視頻在2023年發出後，有小部分蔡琴粉絲是看到過的，但並沒有引起反響。而被更多的楊德昌影迷看到，則是“無影無蹤”的轉發。
我們先來一個個鏡頭解析這個廣告。
第一個鏡頭維瓦爾第《四季》之《春》的背景音樂，在臺灣一個裝潢考究的中產之家中，身穿白色襯衫的女主人在侍弄花草，穿着淺藍色襯衫的男主人從後面走過。一切都是溫馨的家居生活畫面。
接着在工作間，老公在伏案工作，太太拿着髒衣籃走到畫面正中，原來是蔡琴。她說，你一定沒想到，我會洗衣服。
這一段，沒有字幕或自我介紹說她是蔡琴，可見這個廣告已經默認蔡琴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了。
這一年，蔡琴進入歌壇十年，剛剛32歲，事業如日中天。她當時剛在臺灣飛碟唱片公司發表了一張頗有概念感的專輯《談心》，這張專輯讓她拿到了第二屆金曲獎最佳女演唱人獎。
下一個鏡頭，蔡琴從畫面右邊探頭出來，向觀衆介紹道：“他，是楊德昌”。
那個時候，雖然楊德昌已經拿過金馬最高大獎，但他自1986年《恐怖分子》之後，就開始了自己職業生涯最長的一次“潛水期”。拍這個廣告的時候，他應該是在籌備《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最後時刻。拍《牯嶺街》相當燒錢，所以拍這個廣告，有可能都是用來籌拍攝資金的。
楊德昌那一年42歲，可以看到他的工作臺很美式，咖啡壺，咖啡杯，造型簡約的檯燈，還有一臺386個人電腦。那一年因特爾推出了劃時代的486芯片，但即便是在臺灣，能擁有一臺486的前輩386個人電腦，也是略奢侈的事情。他桌上的那些稿紙，我們就假想可能是《牯嶺街》的劇本草稿或者分鏡頭畫稿吧。
鏡頭一轉，楊德昌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咖啡液流到稿紙上，他趕忙用一張白色的小毛巾去擦掉。即便是畫面那麼糊，還是能看到是分鏡頭的圖稿。
楊德昌非常喜歡自己畫手稿，可惜電影《追風》即便是畫了手稿，現在也沒能拍成大電影。
蔡琴端着髒衣籃說：“我曾經用過不同的濃縮洗衣粉。”走過一幅合照，這幅的親密合照說明，他們確實也有着真愛的時光。
這個時候，廣告金主登場，蔡琴拿起白蘭洗衣粉說：“這，是最好的”。當年的廣告法規，還沒有把“最”列爲廣告禁用詞吧。
然後，楊德昌拿着沾上咖啡的白毛巾走到蔡琴身旁。
楊德昌說，她選的什麼，都是一流的。蔡琴則幸福地扮起了鬼臉。
蔡琴確實是擁有極好的審美品位與眼光，她後來巡迴演唱會的話筒都是去德國定做的百萬元級別的款式。
然後蔡琴就開始介紹白蘭洗衣粉的品質。
在蔡琴介紹洗衣粉功效的時候，楊德昌則在洗好的衣服裏面找來找去，他在找啥呢?
蔡琴在一件藍色衣服中找出了楊德昌要找的那張白色的小毛巾，代表白蘭洗衣粉真的能洗乾淨咖啡污漬呢。
楊德昌展開洗得雪白的毛巾說，她說得再好，還是要你用了才知道。哈哈哈這個乖巧並努力推銷帶貨的楊德昌，和那個壞脾氣的片場“暴君”，是同一個人嗎?
蔡琴拿着白蘭洗衣粉說，現在你相信我，以後你會相信TA。這裏的TA，應該是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相信洗衣粉的品質，第二層是相信楊德昌。兩年後楊德昌果然交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在電影的層面，值得人“相信”。
楊德昌把手很自然地搭在蔡琴肩膀上，兩人都笑得很甜。
最後就是廣告片加深記憶的喊slogan(口號)環節了。
蔡琴最後的口號是，這是我用過最好的。畫面打出金主爸爸是國聯工業。
稍微介紹一下這個白蘭品牌。
1969年，臺灣國聯工業推出白蘭洗衣粉，成爲家喻戶曉的洗衣粉品牌。1984年，世界兩大洗化巨頭其中的一個——聯合利華收購了國聯工業51%的股份，但國聯工業和白蘭洗衣粉的對外宣傳並沒有任何改變，所以臺灣的主婦們還是以爲白蘭是一個本土品牌。
一直到1997年聯合利華完全收購國聯工業，白蘭才漸漸以聯合利華旗下的品牌宣傳。直到如今白蘭都是臺灣聯合利華唯一的洗衣類品牌，並和OMO品牌(大陸叫奧妙)並融，你會發現白蘭LOGO背後的圖案和OMO很像。(以上文字不是業配)
其實白蘭洗衣粉早就在臺灣電影中有出現，最有名的就是侯孝賢導演1981年的《風兒踢踏踩》。大家還記得這部電影的開頭嗎，一個廣告攝製組來澎湖拍廣告，陳友演的廣告導演羅仔，鳳飛飛扮演他女友隨攝製組到澎湖，在澎湖島上拍來拍去，遇上了鍾鎮濤扮演的盲人，纔有了後來的故事。
這個攝製組在澎湖拍的就是白蘭洗衣粉的廣告，這品牌植入也太超前了吧。
多說幾句侯孝賢。《風兒踢踏踩》兩年後，1984年楊德昌拍《青梅竹馬》沒有錢，侯孝賢就抵押了房子拿來拍這部電影，還當了男主角，這部電影版權就屬於侯孝賢。電影找來當時很紅的歌星蔡琴來當女主角，於是楊德昌和蔡琴很快就戀愛了。1985年《青梅竹馬》上映的時候，楊德昌和蔡琴已經結婚了。
蔡琴爲啥來拍《青梅竹馬》?大概率是因爲《青梅竹馬》上映的1985年，侯孝賢推出他的代表作《童年往事》，蔡琴唱了同名插曲。
侯孝賢之所以找蔡琴唱主題曲，可能和蔡琴唱了1984年白景瑞導演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插曲《最後一夜》爆紅有關。蔡琴還在電影中親自出演了唱這首歌的歌星。
蔡琴當年和臺灣新電影導演們合作密切，除了侯孝賢外，1984年萬仁導演的《油麻菜籽》同名主題曲也是經典。
和楊德昌結婚後，蔡琴有一種恍然進入電影圈的感覺，她還去香港出演了關錦鵬的《地下情》，和梁朝偉、金燕玲等合作。這部電影讓她入圍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和最佳電影原創歌曲獎，這首歌就是《地下情》的同名主題曲，這是蔡琴最早和梁朝偉的銀幕緣分。
《地下情》的導演關錦鵬與演員金燕玲都和楊德昌關係匪淺，阿關是楊德昌的好友，甚至他的《有時跳舞》和楊德昌的《一一》一起同屬於日本著名製片人河井真也的Y2K計劃。而金燕玲則是楊德昌後面四部電影的演員甚至主角。
楊德昌首次拿金馬最佳劇情片的《恐怖分子》的片尾曲《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也是由蔡琴演唱的，大陸的六公主播出這部電影的時候，還用歌名作爲片名。
蔡琴和楊德昌在一起後，實打實地參與了他的每一部電影。《牯嶺街》中她扮演汪狗的太太，下圖一眼就能認出很有上海太太風格的蔡琴吧。有趣的是，滾石唱片創辦人之一段鍾沂就站在蔡琴的後面，而蔡琴當時是飛碟的歌手，其時滾石和飛碟的“大戰”正如火如荼。
1994年《獨立時代》，楊德昌爲了節約錢找“選什麼都是一流的”蔡琴當造型師，還入圍了金馬。倪淑君的白襯衫，一定是蔡琴的審美，而且和白蘭洗衣粉的那件很像呢。
楊德昌和蔡琴是1995年離婚的，所以1996年的《麻將》就沒有她了。但她那年還是爲楊德昌培養的導演魏德聖拍了一部短片《黎明之前》，演員還有王柏森、範瑞君等。
1997年侯孝賢出了自己的第一張演唱專輯《太陽》。
有一次，蔡琴本來在臺視樓上錄節目，還下樓到《龍兄虎弟》來給上節目宣傳專輯的侯孝賢打氣，可見兩人關係極好。談到《青梅竹馬》的“做媒”，蔡琴也用“人生就是戲”一句帶過。
在那之後，作爲一個超級影迷的蔡琴，就再也沒有“碰”過電影。
但電影又偏偏會來“碰”她，而且還和梁朝偉有關。2002年，電影《無間道》用了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於是“是誰，在敲打我窗”爆紅，以至於蔡琴演唱會有人會喊“唱《無間道》!”
其實《被遺忘的時光》早在1979年就收在蔡琴在海山唱片的第一張專輯《出塞曲》中。
1995年蔡琴在點將唱片重新做了一張回顧自己民歌時代的專輯，叫《民歌蔡琴》，重新編曲演唱的《被遺忘的時光》放在第一首，開頭採用無伴奏人聲。
《民歌蔡琴》非常偶然地錄成了一張發燒唱片，成爲音響發燒友試音響的必備碟。這張唱片被塞進CD機中，第一句“是誰，在敲打我窗”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無間道》導演劉偉強就是一個發燒友嘛，所以《無間道》裏纔有兩個人試音響，用了每一個音響店都會有的《民歌蔡琴》，放出來的當然就是《被遺忘的時光》，而蔡琴並沒有專門配唱，她甚至後來才知道了這件事。
2016年，非常失敗的電影《擺渡人》也用了《被遺忘的時光》，但就非常突兀。
2017年，大陸的水墨電影《大護法》，竟然請到蔡琴來唱主題曲《你一定要是個孩子》。要知道，在這前一年，蔡琴就宣佈不再出版全新原創的實體唱片，只出新歌了。
雖然蔡琴在離開楊德昌後就再沒主動接近電影，但2005年爲紀念中國電影誕生百年而製作的音樂劇《電影之歌》，還是邀請到蔡琴演唱了主題曲《給電影人的情書》，由著名電影人羅啓銳作詞，李宗盛作曲。這首歌后來也成爲蔡琴的代表曲目。
回到楊德昌。
2023年7月，在臺北舉行了「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𝙊𝙣𝙚 & 𝘼 𝙏𝙬𝙤: 𝙀𝙙𝙬𝙖𝙧𝙙 𝙔𝙖𝙣𝙜 𝙍𝙚𝙩𝙧𝙤𝙨𝙥𝙚𝙘𝙩𝙞𝙫𝙚 )。這次展覽包括楊德昌影展和實物展覽兩部分。
實物展精細到幾乎所有與楊德昌有關的唱片都有陳列，但偏偏就沒有蔡琴的，懂的大家都懂。
展覽現場還播放了各種楊德昌的珍貴視頻，當時白蘭洗衣粉的古早視頻其實已經出街了，如果被工作人員發現，會在現場播放嗎?當然不會，懂的都懂。
雖然一年前就預告了《麻將》開始修復了，但這次展覽上的影展部分，《麻將》卻放映的是非修復版。可是在四個月後，2023年底跨年於紐約林肯中心電影協會舉行的楊德昌影展上，卻又世界首映了《麻將》的4K修復版。2024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舉行了《麻將》4K修復版的亞洲首映。
爲什麼《麻將》的4K修復版不能在它的拍攝地舉行世界首映甚至亞洲首映?而且是在提前一年就已經預告了的情況下。沒修復好?纔不是理由。箇中原因，猜測和蔡琴的唱片無法出現在楊德昌展覽的某個關鍵人有關，懂的都懂。
好在今年春天，日本出了《獨立時代》的藍光和DVD，離楊德昌宇宙全修復版的大團圓，越來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