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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阿隆:知識分子創造了3個新的宗教—左派、革命和無產階級

法國是革命的故鄉,革命是法國的傳統。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像法國這樣熱衷於革命。在法國,革命甚至成了一個神話、一種宗教。

因爲法國是左派的發源地,在左派知識分子眼裏,革命代表着進步。

自啓蒙運動以來,法國一直深受革命思潮的毒害,但有三個思想家除外:18世紀的孟德斯鳩,19世紀的托克維爾,以及20世紀的雷蒙阿隆。

1924年,阿隆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攻讀哲學,他的同學中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是他一生的論敵——左翼哲學家、諾貝爾獎的獲得者保羅薩特。

阿隆主攻哲學和社會學,對康德、韋伯、馬克思的學說都有過深入研究。不過,他並不認可馬克思的政治主張,原因是阿隆認爲漏洞太多,又不切實可行。

二戰爆發以後,阿隆參軍入伍。法國投降後,他流亡英國,主辦了“自由法國”雜誌,鼓舞人們繼續抵抗的勇氣。

二戰結束之後,法國經濟增長迅猛,創造了光輝的30年,從一片廢墟一躍而成爲發達國家。但與此同時,法國的學生運動卻此起彼伏。

弔詭的是,法國的學生運動,並不是爆發於民不聊生的時代,而是伴隨着社會的高速發展。

學生的訴求,也與衆不同。

一方面,他們追求人人平等、絕對民主。他們聲援蘇聯、聲援柬埔寨、聲援越南、聲援古巴,他們高舉各式各樣的革命口號。比如一個典型的口號:直到用最後一個資本家的腸子勒死最後一個官僚之前,人都是不自由的。

另一方面,他們追求個性解放、絕對自由。他們砸爛現有的一切條條框框、謀求改天換地。他們也有一個典型的口號:沒有革命的思想,只有革命的行動。

學生運動得到了法國大量左派知識分子的支持,比如大名鼎鼎的薩特。他們堅信革命能改變一切,他們耽於宏大敘事,熱衷於選邊站隊。他們對資本主義深惡痛絕,卻對蘇聯的種種問題視而不見。

但阿隆堅決反對蘇聯,他指出,蘇聯的人民只是徒有一個主人的虛名而已,僕人才掌握着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

在那個自由衰微的至暗時刻,法國知識界集體陷入了激進的狂潮,只有阿隆始終保持着冷峻的思考。1955年,他出版了《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直接批判法國的左派知識分子,批判他們對烏託邦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心態,批評他們在蘇聯面前患上了集體近視病。

從此之後,阿隆和薩特——這兩位法國偉大的思想家,開始分道揚鑣。

1968年,法國的學生運動達到頂峯,學生們佔領了學校和市政大樓。薩特成爲了學生運動的精神領袖,阿隆則成了反對派的發言人。

薩特認爲,學生們代表的是正義的力量和歷史的必然性,因此剝奪反動勢力的生命和自由,也是正當的。

阿隆則完全不認可薩特鼓吹的歷史必然性。阿隆認爲,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人類行動的終極意義,所以就不存在所謂的歷史必然性。阿隆指出,知識分子要做一個帶着卑微公民角色的獨立觀察者,而不能充當正義社會的道德仲裁人。

面對激進的學生們,阿隆批評他們追求絕對自由的行徑非常荒唐。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對個體價值的尊重,纔是自由的核心要素。

阿隆嚴厲的譴責薩特:只會意識形態的激情演說,而沒有切實可行的政治計劃。他進一步指出:政治唯一的核心,就是審慎。審慎,就是要實事求是,而不是拘泥於教條;審慎,就是確立具體可行的制度和目標,而不是空泛的口號,更不能綁架全民去追求宗教式的目標。

阿隆成爲了“祖國的異類”,薩特把阿隆當成反對勢力的代言人,號召學生們與其劃清界限。當時的法國學生流行一句口號:寧跟薩特走錯路,不跟阿隆行正道。

這恰好證明瞭阿隆對左派知識分子的精確診斷:當一種政治主張藉由“科學和理性”的名義,成爲不可質疑、不容證僞的意識形態,就會蛻變爲一種新的宗教。

宗教曾被比作“人民的鴉片”,阿隆則把“意識形態”比作“知識分子的鴉片”,把知識分子傳播意識形態的行爲比作“二手菸”,民衆接受的是二手的意識形態,因此毒害更大。

阿隆指出,知識分子們創造了三個新的宗教——左派、革命和無產階級。在上帝已死的時代,這三個宗教佔領了人們的精神世界,並通過知識分子的闡述,成功爲暴政服務,因此它們比傳統的宗教更自私、更反智、更霸道,更具傳染性。所以對這三個觀唸的使用要慎重,否則將帶來無邊的災難。

20世紀的上半葉,阿隆不可避免地成爲了逆水行舟的獨行者。青年人不理解他,知識界不待見他。原因無非是他身處左派大本營,竟然對着激情燃燒的大火潑冷水。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被淋溼的人比比皆是。

這樣的人,在一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革命國度裏,必然會被扣上反動派的帽子。

直到1979年,左派鼓吹的柬埔寨革命,迎來的卻是屍骨如山和人頭滾滾。面對鐵一般的事實,薩特才向阿隆正式認錯。

如今,人類的政治觀念恐將再次迎來至暗時刻。雷蒙阿隆在半個多世紀前潑下的那盆冷水,時至今日仍然能夠提神醒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