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中專生在數學競賽中斬獲優異排名”故事，終於塵埃落定。數學競賽官方發了個聲明，非常委婉地說這位學生在初賽時“得到了其老師的幫助”，違反了競賽規則，直說就是這位中專“數學天才”作弊了。
其實早在六月份，關於這位學生的一段視頻在網上流傳，就已經有不少數學界的人士指出了其中的一些硬傷，而數學競賽主辦方本來應該八月就公佈決賽結果，硬生生拖到現在，已經說明瞭很多問題，到現在這官方公報也就是證實了這麼個故事是造出來的神話罷了。
說起來這樣的造神和謊言，在歷史上那可是屢見不鮮，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中國古代王朝的“祥瑞”，宮廷裏一旦有需求，這奇怪的事物就馬上按需供給，就算古人不懂科學，就憑常識也能判斷出來這也太不可能了，但無奈朝廷的需求大於天，所以就只能大家配合着作假，放到現在也就成了一樁樁笑話，今天就聊聊這“明知是假的，演也要演到底”的祥瑞故事。
“祥瑞”這個詞由來已久，它包括奇異的動物，植物，天象，等等等等，一開始也只是作爲異象被記錄下來，漢武帝時期的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應”之說，認爲老天爺是有意識的，君主在做天在看，行惡政就會天降災禍，行德行就會天降祥瑞，可以說祥瑞越多就越證明陛下是英明神武的有德之君。
在中國古代那樣的政治氛圍裏，如此說法到後來就成了“拋開事實不談，難道天上沒降下祥瑞嗎”?即使是普通的君主對祥瑞也不拒絕，如果牽涉到有誰篡位，或者君位來路不正，那就得上下齊心協力造祥瑞，營造自己登基合法性的證據，老天爺可都欽定自己當皇帝了，誰贊成，誰反對?所以這祥瑞之事講究的是一個看破不說破。
曹丕代漢之時，有所謂麒麟降生、鳳凰來儀和黃龍出現等祥瑞，而幾十年後，司馬炎準備篡奪曹魏江山，就有“長人見於襄武，長三丈，告縣人曰天下太平”。這些麒麟，鳳凰，長人之類到底真不真，如果秉持“識時務者爲俊傑”的處世哲學，當然是不能深究的。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如果朝廷中有人想做出一些非常之舉，那這祥瑞必須得有，底下的人也就只能講究個看破不說破了。自然地，想要乾的事情越出格，祥瑞也就得越過分，造假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比如，唐高宗的皇后武則天準備當皇帝的時候，對祥瑞格外重視，這也不難理解，畢竟在她之前中國還從沒出過女皇帝，而所謂的“牝雞司晨”，“後宮干政”在中國古代的傳統政治中可都是頂格的忌諱，而破除這樣忌諱的辦法除了宣稱受命於天以外，那就得玩命造祥瑞。
她首先授意侄子武承嗣，暗中派人在一塊石頭上用紫砂刻下“聖母臨水，永昌帝業”這幾個字，然後讓人“不小心”在洛水中發現，並且進獻上去，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河出圖洛出書”嘛，拋開事實真假不談，這當然證明瞭武則天乃是上天欽定的，參與這件事的所有人也都得到了大大的賞賜。
有了這樣的榜樣，大唐那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到處都在報祥瑞”，有人用紅色的漆在烏龜肚子上寫了“天子萬萬年”的字樣，說這就是天生的祥瑞趕緊進獻，就等着榮華富貴了，但禮部侍郎李昭德留了個心眼，拿小刀把這字一刮就漏了餡兒，這李昭德也不懂事兒，對武則天實話實說，希望把獻祥瑞的人抓起來給治個欺君之罪。但武則天表示，此人雖然造假，但都是出於一片好心，就給寬恕了。
既然朝廷對祥瑞是這樣的態度，那就會應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話，甚至監獄裏罪犯也會行動起來，爲武則天的祥瑞大業添磚加瓦。當時刑部關着幾百名準備秋後處決的犯人，但他們僞造了一個五尺之巨的巨人腳印，大家異口同聲，說是看到一個金色巨人降臨監獄，說大家都是被冤枉的，不久之後皇帝肯定會大赦天下。刑部一看這陣仗，也不敢怠慢，趕緊把這祥瑞給報了上去，武則天聽了以後自然歡喜異常，改年號爲“大足”，並且果然大赦了天下。
可見對於武則天而言，甭管石頭烏龜還是巨人腳印，也甭管這東西是真是假，它們都是聖人心心念唸的祥瑞啊，唐高宗後期到武則天統治時期，會發現這年號改的特別頻繁，這當中有不少就跟祥瑞有關。就這樣，武則天一邊有祥瑞，一邊有酷吏，一直當皇帝當到神龍政變，自己黯然退位，祥瑞的鬧劇也才慢慢降了溫。
再後來，這樣的鬧劇還在歷史舞臺上上演，這一次讓祥瑞不斷湧現的皇帝是宋真宗。他跟契丹簽訂的澶淵之盟在歷史上看當然是保住了北部邊疆百年的安寧，可在當時來看，這就是奇恥大辱，把太宗皇帝以來的不妥協國策徹底廢掉了，爲了挽回信心，宋真宗也只能搞點玄學給自己加分，比如封禪泰山。
當然封禪泰山總得有個由頭，宋真宗就自導自演說自己夢見天上神仙給自己說話，第二天一早大夥一看，果然在宮殿上掛着一塊黃帛，上面寫着“趙受命，興於宋”這樣的吉祥話，你看，老天爺都親自降下祥瑞，這泰山還能不去?趙宋能不興?
隔天宋真宗找大臣商量這事兒，宰相王旦等人紛紛附和，當然這背後宋真宗也做了不少工作，他暗地裏給了王旦一個酒罈子，王旦一打開裏面全是珠寶，既然皇帝給自己行賄，就圖一個對祥瑞不管不問，王旦也就隨波逐流了。但這宋真宗的工作做的顯然不那麼徹底，有位龍圖閣待制孫奭就比較耿直，說自己讀書少，從沒聽到過老天爺說話，更不要說給皇帝親自寫信了。他這屬於在大是大非面前講常識，用現在的話講叫情商特別低，政治站位特別低，當然了，在大宋，這種耿直的大臣根本阻止不了宋真宗營造祥瑞的宏圖大業。
往後宋真宗像模像樣地把那個天降祥瑞給供了起來，改年號爲“大中祥符”，也去封禪了泰山。在此之後，大宋的祥瑞宛如雨後的狗尿苔一樣冒了出來，地方上獻靈芝的，從一次說發現八千多個靈芝一下子到三萬多個，真的比雨後的狗尿苔還多。玄學的力量還是超過了宋真宗的估計，到他在位的最後幾年，開封洛陽搞出了個帽妖事件，弄得人心惶惶，局面明顯無法收場，只能重回人間，所謂“言帽妖者治罪”了。
像宋真宗這樣靠着祥瑞玄學來給自己統治背書也不可謂不努力，但畢竟祥瑞玄學玩脫了，所以後世的君主對此則是慎之又慎，但祥瑞這個東西作爲自古以來的傳統，也還是頑強地保留着，而這其中的真假也是一如既往。
比如這高僧坐化肉身不腐，當然會被視爲大大的祥瑞報上朝廷，但有的監察官員慢慢就看出了門道，原來這些老僧每日服食丹藥，後面嚴格控制飲食直到絕食圓寂，後世有人拿這種高僧的鬍子化驗，裏面都是重金屬，砒霜嚴重超標，這種體內重金屬超標的肉身不僅能確保肉身長時間不腐爛，後面給徒弟火化也能燒出五彩斑斕的舍利子。如此這般操作下，這樣的大德高僧不僅能利用這個祥瑞給寺廟找到朝廷背書，這具不腐肉身還能給寺廟帶來源源不斷的香火，可謂一舉兩得。
然而朝廷對待祥瑞，也是跟夜壺差不多，需要的時候大加鼓勵，假的也是真的，不需要的時候就一本正經地斥責造假了。比如雍正皇帝登基的時候，朝野關於他上位的謠言很多，他當然要依靠祥瑞鞏固統治，所以這幾年出現了五星連珠，黃河清等等祥瑞，至於長得不正常的所謂“嘉禾”更是數不勝數。到了雍正十年，皇帝的位子早就徹底坐穩，有地方發現嘉禾接近兩萬株給報了祥瑞，雍正皇帝直接給了批示，“朕從來不言祥瑞。數年以來，各省嘉禾瑞谷，悉令停其奏報。”
由此可見啊，祥瑞這樣的事情本質上還是權斗的需要，只要在這個需要下，真的也能被說成是假的，這也算是中國幾千年來悠久歷史留下的傳統。這種傳統之下區分真實和虛假就顯得尤爲困難。現如今雖然這皇帝朝廷不在了，但這樣的思維慣性還是在的，一樁事情出現了，哪怕其中有再多的荒謬和不合邏輯之處，只要有人願意相信，它就是真的，所以說咱們開頭講到的數學競賽故事，牽涉的絕不僅僅是數學，而是一些歷史和人性深層次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