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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恐怖愛人還得看張愛玲

中式恐怖愛人,不是出軌、不是家暴、不是使用刀槍的謀殺。

而是精神枷鎖下的血肉模糊,是百口莫辯的社會死亡,是牀簾背後的壓抑慾望,是代際傳播的家族悲劇。

01

最近看網上對《再見愛人4》的爭論,忽然覺得張愛玲的小說,提供了一種觀察兩性關係的冷靜視角:

一個人,可以同時是命運和社會規訓的受害者,也是無意或惡意傷害他人的加害者。

愛作爲一種主觀感受,有千百種定義。它不是解毒劑,也不是免死牌。愛一個人和對一個人好,差十萬八千里。

看張愛玲的小說,真是在品味一個個的中式恐怖愛人:

一個體面溫柔的男人,娶到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而後,他名譽掃地,自殺了。

一個開朗的富家少女,心軟幫助了一個寡言的男孩。而後,她被暴打(幾乎)致死。

讀張愛玲的部分小說,哪怕是在都市,都有種經久不散的大宅門的鬼氣。正常人走進來,便只有瘋了、死了才能出去。

首推《沉香屑第二爐香》,一部都沒辦法影視化的作品。

故事的背景,是殖民地的香港。故事的男主角,是英國大學教授羅傑。

故事開始,羅傑滿懷欣喜地去接自己年輕的、純潔的新娘愫細。唯一的不快,是新娘的姐姐,對他哭訴自己的前夫是多麼“禽獸”的一個人,並擔心羅傑傷害自己的妹妹。因爲羅傑——“畢竟是個男人”。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他的妻子,美麗,單純,然而悲劇從婚禮當晚開始,新娘衣衫不整哭着跑了出去,跑進了學生宿舍哭訴。

什麼樣的行爲,能在新婚之夜把可憐的少女嚇成梨花帶雨?——必定是駭人聽聞、令人髮指的變態行爲。

謠言,越傳越髒。羅傑完了,一夜間,他從令人尊重的教授,變成了變態、色情狂。名譽沒了,大學的工作也沒了。

他百口莫辯,他辯無可辯。輿論之暴,可以殺人。

他本還能活着,直到他從別人嘴裏知道——他的姐夫,那個人們嘴裏的“禽獸”“暴力狂”,是如何成了公衆嘴裏的談資笑柄,失去婚姻、工作,最終選擇結束生命。

羅傑看到了自己聲名狼藉、失去一切的結局。那是被他美麗而純潔的太太,理所當然站在輿論高地鎖定的結局。

當晚,他打開了煤氣爐。

“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小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撲一撲,伸爲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

這個故事裏,看客口中的恐怖愛人是羅傑,讀者眼中的恐怖愛人是愫細。而真正的恐怖愛人,是愫細的媽媽。一個連女兒看什麼報紙,讀的每個字都要審查才能通過的控制狂。

“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即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

一個控制狂母親,把女兒軟性囚禁於全然無知的真空環境裏,養育出兩個無知到殘忍的女兒,最終毀掉四個人的人生。

控制慾,是中式恐怖愛人的底色。而它的作用,往往是從伴侶延展到子女,至少毀掉兩代人。

我把它稱爲:

恐怖愛人的代際傳播。

02

這種代際傳播,不僅出現在《沉香屑》,也出現在大量張愛玲的故事中,典型如《金鎖記》。

曹七巧,被家人賣給了有錢但殘疾的姜家二少爺做妻子。她的一生,就是在財欲和性慾的不滿足中掙扎,最終成了一個典型的“瘋女人”形象。

嫁無能丈夫,換一個衣食無憂的黃金籠。小心翼翼了半輩子,在婆婆和丈夫去世後,她終於成了小天地的王。

一個母親不知道怎麼愛,那麼連人性本能的母愛,都會成了害。

她大肆傳播兒媳和兒子牀笫之事,霸凌乃至逼死兒媳;她爲了控制女兒,向未來的女婿故意透露女兒抽大煙。

她完美完成了一個從受害者向施暴者的轉變,她控制兒子,嫉妒女兒,虐待兒媳,全家恨她,但恨至少是一種可以讓她感受到的感情。

“我不痛苦,全天下都不要痛快。”

這是一種很中式的恐怖,在某種意義上,你會在很多恐怖片裏看到這種故事的變種。壓抑的大家族,被剝削的女性,最終變成了索命的“惡鬼”。

但與恐怖片中常有的“有仇報仇”不同,張愛玲的小說,或者在真實世界裏,恐怖情人的可怕,在於他們並不去處理傷害他們的人(不論是父母或者是他人)。

而是拿起刀,向更弱者。

03

比如,《茉莉香片》裏的聶傳慶。

聶傳慶,一個在無愛的婚姻裏出生的孩子,母親早逝,後母嘲諷,父親打罵導致耳朵殘疾。

他憎恨品質低劣的父親,怨恨沒有勇氣反抗婚姻的母親。這世界上,似乎只有言丹朱,一個開朗快樂的女同學對他好。

可他卻嫉妒言丹朱,因爲丹朱恰恰是他母親初戀的孩子。

他嫉妒她,因爲如果自己的母親嫁給了丹朱的父親,那麼自己就會是丹朱——一個被愛着、無憂無慮的孩子。

這一切是多麼荒唐啊。連丹朱都感受到聶傳慶莫名其妙的惡意:

“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彷彿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

看,聶傳慶不去報復傷害他的父親和繼母,反而在自己臆想的世界裏,去怪一個對自己好的女孩。

把聶傳慶歸爲恐怖愛人其實不太準確,因爲言朱從未愛過他。然而他卻臆想着言朱愛他,這可真讓他感到快意啊。

因爲如果她愛他,他就有了傷害她的最強武器。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纖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茉莉香片》裏,把那種懦弱者的惡意寫得確實好。

當言朱拒絕聶傳慶的表白後,他發了瘋地毆打她。

傳慶終於在這空曠無人的山上失去了控制,他一把掐住丹朱的脖子,大吼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傳慶對着腳下一頓亂踢,一面踢,一面咒罵,好似要把幾年來壓抑着的怒火都發泄出來。踢第一聲的時候,丹朱還噯了一聲,之後再沒聲響。

這不僅僅是求愛受挫,是聶傳慶知道,自己徹底地成爲了失敗者。

看張愛玲的小說,是可以對一些看似愛情的東西祛魅的。

聶傳慶表白時說:

“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着,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下一刻,他幾乎打死了丹朱。

愫細也說:

“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人。”

而背後,她向所有人,包括羅傑的上司、同事、學生去宣揚,自己的丈夫是怎樣變態的色情狂。

當一個人宣稱“我愛你”,這其實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這不意味着他/她會尊重你的精神世界,欣賞你的現實追求。或者忠誠,或者愛護,或者理解,或者人們定義裏以爲愛就等於的東西

不客氣的說,愛甚至都不能讓一個人撿起來亂扔的襪子,甚至不能讓一個人開口說“生日快樂”。

對愛這個詞祛魅,你才能看見在愛的僞裝下的人格問題。我們在兩性裏看到的,很多時候不是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無知、自戀、控制、懦弱。

這些問題,經常被掩蓋在了兩性關係之下,又在婚姻與生育裏擴散、傳遞。

婚姻這件事情,要選相愛的人。

但在此之前,比愛更重要的,是對方合理的道德水平,與你匹配的認知底線,以及基本健康的身心。

愛一個底色健康的人,愛一個還有救的人,而不是盼着愛讓一個人變好。

同樣的,成年人只該期待一個人拯救自己於爛泥、於水火。

那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