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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大人物

2011年11月8日晚,許冠武敲響了其弟許冠英位於九龍塘馬可尼道的家門,卻久久無人來應。待而後鎖匠將門撬開,才發現許冠英癱倒在地,已經嚥氣多時了。“許氏四傑”中的老三,就以這樣突如其來、孤苦伶仃的方式與愛他的人們道了永別,終年65歲。

說起“許氏兄弟”,許多人腦海中最初浮現的一定是這兩個人:大哥許冠文,70年代初叱吒TVB,後擔任李翰祥《大軍閥》的男主角轉而進軍電影圈,並憑藉《半斤八兩》、《鬼馬雙星》等經典喜劇片奠定了香港喜劇泰斗的地位;四弟許冠傑,兄弟四人中相貌最出衆的一位,同時才華也不輸大哥,不光在衆多喜劇片中奉獻精彩表演,還憑音樂上的造詣,開創了粵語流行歌曲潮流,被譽爲“香港樂壇天皇巨星”、“香港流行音樂祖師”。

除這二位外,二哥許冠武一直在從事幕後工作,鮮爲人所知也情有可原。因而,相比之下常常出現在臺上幕前的許冠英,更顯得落寞冷清了許多。

許冠英一生沒有結婚成家,有人說是因爲他生性自卑、對談情說愛缺乏自信;也有人說是因爲他對初戀難以忘懷、始終斷不了自己的“長情”。可無論事實如何,從某種程度上講,現實生活中的許冠英似乎與銀幕上的自己已然互成鏡像:他們總是人羣中不招人注目的那一個。

其貌不揚讓他委身丑角之職,而丑角的形象令他在影片中總是搶不到富有男性氣概的“萬人迷”的皇冠。這插科打諢的“綠葉”,他一做就做了幾十年。即使到了《殭屍先生》——這部他認爲自己是主角而非配角的電影裏,許多“以醜博笑”、“以慘博笑”的橋段都是來自於他,其中濃妝豔抹後翩翩起舞的橋段,更是把這種噱頭髮揮到了極致。

許冠英沒有上過大學。高中畢業後,他直接去了法新社工作,後來還是在兄弟們的鼓勵下,他才辭職進入邵氏訓練班學習表演,成爲四兄弟中最晚一個進入電影圈的。

相比起文、傑的大紅大紫,許冠英的成就的確顯得有些不值一提,難免地,這令外界對他與文、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無盡的遐想。對此,許冠英坦然表示從未嫉妒過他們,還自嘲道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

稱自己是“小人物”,或許多少有些自謙的成分,但電影中的許冠英,卻毫無疑問地是一位小人物的課代表、“打工仔”的代言人。

就拿《半斤八兩》中的“雞泡”來說:一個表面上體面的偵探社職員,卻呆頭呆腦,生得一副捱揍相,無論作爲社長的許冠文把何等難事推脫給他去處理,他從來都惟命是從——按今天的話講,這就是活脫脫的一副底層“社畜”的模樣。“我吔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爲錢幣做奴隸”,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觀衆看他表演,特別是看他被欺負後露出醜態,很少有不笑的。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慘兮兮的模樣,是被他的滑稽相逗笑;看他笨手笨腳做事、看他癩蛤蟆想喫天鵝肉,是被他的笨拙相逗笑;看他被人欺負,就像看他順從地接過老闆手中的定時炸彈(雖然最後沒有炸到他),是被他的愚蠢相逗笑。

他盡心盡力演繹着一位比我們“慘”的小人物,使得黑暗中的我們可以站在“更有錢”、“更有勢”、“更高智商”的足夠安全的高度去盡情大笑——既笑他的行爲,也笑他的形象。笑通透了,出了影院,就有了更多的氣力去對付自己的生活。

但仔細一想,“雞泡”的人設,不正是按照現實中你、我、他們誇張化後的樣子塑出來的嗎?從甲方手裏接過的活兒,何嘗不是一顆定時炸彈?”喜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更壞的人”,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如是說。此處的“壞”,也可以理解爲“滑稽”。

究其根本,我們是在銀幕裏小人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許冠英的演繹讓我們共了情。一旦我們意識到笑話的是自己,於是我們便學會了苦中作樂。

我們或許還可以從許冠英所作的歌詞中,窺探到他內心世界的一角。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情(傷)歌。

“無情夜冷風/吹散熱情夢/含淚對孤燈/癡心錯恨種”“月影普照夜闌靜/湖邊慘愴苦悲命/泛舟孤單月相對/情已斷毀愛盟定”……像詩一般的歌詞,配上婉轉悲切的曲調,很難想像它被銀幕上那個打諢插科的小人物唱出來,而且還唱得飽含深情,令聽者不自覺地陷入到所描繪的情境中去,擊中生命中的某個瞬間。

沒有感動自己就不可能感動他人,我們——被他的歌聲打動的人——大概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句:許冠英唱的不是歌,而是情感、體驗和回憶。

外表愚鈍許冠英,一定是一個內心柔軟之人,只是可惜得很,他在銀幕上卻無從表達。大多數人記住的,只是他賣的笑,而不知道,其實他還很會催人哭。

“小丑/小丑/是他的辛酸/化作喜悅/呈獻給你……”這會是許冠英的人生獨白嗎?

但願不是。許冠文曾在弟弟的葬禮上說他是一個“自由的人”,這句話對愛着許冠英的人們來說,算是一個莫大的寬慰。快十年了,我們依然記得他的表演和他的歌聲。

希望在另一邊,那個在電影裏灰頭土臉的“二愣子”,能夠永遠沒有辛酸、自由地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