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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娛“窩囊廢”賽道里,爲什麼郭京飛是“頂流”?

近期,殷桃、郭京飛主演的都市情感劇《小夫妻》播出。郭京飛飾演的周全多少延續了此前那些經典“窩囊廢”角色在“窩囊”與“發瘋”這兩極情緒之間遊走的特徵,但由於角色不夠極致,不論角色的熱度還是劇集的熱度都低於預期。

郭京飛與雷佳音、白客併成爲“窩囊廢賽道”三巨頭。不過,網友在盤點“人夫感”時,雷佳音、白客總能入列,郭京飛常被排除在外——雷佳音、白客的外形條件更好,更溫順更可愛一些。編劇總不忍心把雷佳音、白客飾演的角色寫得很“壞”,不論是雷佳音的《人世間》《第二十條》,還是白客的《年會不能停!》,角色都是沒什麼黑暗面的好人,“窩囊”受氣的樣子讓觀衆心生共鳴也我見猶憐。

《小夫妻》劇照
《小夫妻》劇照

編劇則不憚於讓郭京飛出演的“窩囊廢”有更多的不足和缺點。從《都挺好》中的蘇明成,《我是餘歡水》中的餘歡水,《對手》中的李唐,郭京飛出演的角色不僅窩囊,還普遍情緒不穩定,會突然“發瘋”。

要麼“窩囊”,要麼“發瘋”,郭京飛賽道被更多寄寓的不是觀衆的“人夫”想象,而是小人物的共鳴——他窩囊着我們的窩囊,崩潰着我們的崩潰。

折射小人物的無奈

漢語中的“窩囊廢”是貶義詞,指涉一個人懦弱無能、缺乏擔當,尤其是在面對困難或挑戰時無能爲力,不敢面對現實或者不願採取行動。

郭京飛在《都挺好》中飾演的蘇明成,就是負面詞彙中的“窩囊廢”。他是典型的啃老族,自身經濟不獨立,長期依賴父母的經濟支持,即使成年後,依然沒有承擔起應有的家庭責任;當家人或外界對他提出批評時,蘇明成往往表現出牴觸情緒,不願正視自己的問題,儼然“巨嬰”……

很顯然,觀衆所謂的“窩囊廢賽道”並不包括蘇明成這類人。“窩囊廢賽道”角色之窩囊,反映的是當代人面臨的現實困境,包括職場挫敗、人際衝突、經濟壓力等;角色在困境中表現出的無力、妥協和被動適應的狀態,讓很多觀衆看到自己的影子,因此能夠產生情感上的聯結。

《都挺好》劇照
《都挺好》劇照

與此同時,雷佳音、白客飾演的“窩囊廢”雖然看起來窩囊,但他們在面對困難時的堅持和努力,他們對家庭和伴侶的關愛和支持——平視女性、能夠爲伴侶提供情緒價值,以及他們體現出的責任感、忠誠度、溫柔體貼等特質,讓他們具備某種“人夫感”。

再加上雷佳音、白客本身就具有不錯的形象,符合部分觀衆對於理想伴侶的想象。演員的“性張力”加上角色本身的“人夫感”,讓角色哪怕是窩囊的狀態也顯得討喜。

郭京飛飾演的“窩囊廢”沒有太多“人夫感”想象,反而讓編劇在書寫角色困境時更加放開、尺度更大,讓角色身上濃縮更多元、更普遍、更極致的小人物困境。

《我是餘歡水》劇照
《我是餘歡水》劇照

餘歡水是頗具代表性的社會底層小人物,揭示中年人在生活、職場和家庭中的種種困境與無奈。

職場上,餘歡水業績平庸,遭到上司和同事嘲笑和排擠;家庭生活中,餘歡水收入不高,無法滿足家庭更高的需求,經常受到妻子的責備和嫌棄,妻子甚至早已出軌;社會生活中,餘歡水亦處處碰壁,無論是面對父親的無度索取、鄰居的蠻橫無理,還是朋友的借錢不還,他都無能爲力……

長期生活在失敗和挫折之中,餘歡水形成自卑和自我懷疑的心理。他對自己的能力和價值產生懷疑,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和熱情,也沒有什麼改變的動力。

《我是餘歡水》劇照
《我是餘歡水》劇照

《對手》既是諜戰劇,也是一部披着諜戰劇外衣的家庭情感劇,間諜李唐遭遇嚴重的中年危機。

作爲潛伏的間諜,李唐並沒有過上富裕的生活,而是開起了出租車以掩飾身份,生活相當拮据;李唐的工作不僅充滿危險,還經常遇到各種麻煩和無奈的情況,例如組織的經費不到位;李唐與丁美兮既是夫妻也是搭檔,丁美兮多次因爲執行任務使用“美人計”,這讓李唐倍感屈辱和無奈,但爲了家庭、爲了完成任務,他不得不選擇隱忍;李唐受到上級的控制,無法擺脫間諜的身份,也無法反抗這種生活狀態……

餘歡水和李唐紛紛遭到妻子的嫌棄或“背叛”,這種窩囊是雷佳音或白客飾演的“窩囊廢”所沒有經歷過的深度情感挫折。在親密關係中,伴侶的背叛不僅僅是對個人尊嚴的打擊,也是對情感依託和信任基礎的摧毀。更悲哀的是,餘歡水和李唐明明洞悉一切也只能假裝無事發生,這種窩囊揭示了人性中對於愛與歸屬的深切渴望,以及當這些基本需求得不到滿足時,個體所體驗到的極致孤獨與無助。

《對手》劇照
《對手》劇照

《小夫妻》中的周全也有窩囊的一面,比如職場上遭遇挫敗,比如伴隨着妻子車莉自媒體事業的蒸蒸日上,周全暫時放下自己的職業發展,成爲全職爸爸照顧家庭,一開始的角色轉換讓他頗感不適……但相較於餘歡水和李唐,周全的困境既不極致也不算普遍。在很多觀衆看來,周全的煩惱已是幸福的煩惱了。

雖然雷佳音、白客飾演的“窩囊廢”還有“人夫感”的想象,但總的來說,“窩囊廢賽道”能夠圈粉,主要是觀衆對於小人物生存困境的共鳴。

窩囊是當下一種很普遍的生存體驗。“窩囊廢賽道”走紅的同時,“窩囊廢文學”也在網絡上流行。“窩囊廢文學”是特定類型的話語風格,它以看似強硬或帶有某種挑釁的話語開頭,卻以一種出人意料的、軟弱或“認慫”的方式結束,形成強烈的反差效果,比如很著名的句式,“你敢惹我,惹到我,算你踢到棉花啦!”

《小夫妻》劇照
《小夫妻》劇照

無論是“窩囊廢賽道”抑或“窩囊廢文學”,均折射了小人物的無奈,也間接地表達對自身所處環境的不滿,以及對社會結構中存在的問題的批評。

“發瘋”有時亦是抗爭

郭京飛長得不像雷佳音和白客那樣討喜——他倆委屈巴巴的樣子有點小動物的萌態,導演們很愛着重表現出他們的這一面。所以,不管在怎樣的委屈和困難面前,雷佳音和白客的角色常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態度,或是手忙腳亂地應對,他們焦頭爛額卻情緒很穩定地“受氣”,讓觀衆心生憐愛。

對於深受有毒男子氣概傷害的女性來說,伴侶情緒穩定,不發瘋、不崩潰、不情緒失控,是一大優點。所以,雷佳音、白客飾演的“受氣包”成功進入有“人夫感”的名單中。

《都挺好》劇照
《都挺好》劇照

郭京飛雖然也演“窩囊廢”,但他飾演的那些角色常常“發瘋”。在《都挺好》《我是餘歡水》中,郭京飛就貢獻了不少五官亂飛的著名錶情包。

在很多情境下,“發瘋”是一個貶義詞。比如蘇明成的“發瘋”,就是有毒的男子氣概症狀下的“發瘋”。

蘇明成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長大,從小就享受比蘇明玉更多的資源,他對女性持有偏見和歧視,認爲男性優於女性;長大後像“巨嬰”的他性格易怒,將攻擊性視爲解決問題的手段,比如在得知妻子朱麗因蘇明玉而工作失利後,憤怒之下他衝到蘇明玉家,暴力毆打蘇明玉;盲目自大導致投資失利後,蘇明成又因情緒失控打了朱麗一巴掌,直接導致婚姻破裂……

毫無疑問,這樣的“發瘋”爲人所不恥,它表現爲強者對弱者的欺辱和傷害。

《都挺好》劇照
《都挺好》劇照

但也有這樣一種情形,當弱者在遭遇強者的傷害時,弱者的“發瘋”要比窩囊地妥協、逆來順受地接受一切,更加得勁。雷佳音、白客飾演的“窩囊廢”幾乎都沒有這樣的特質,用《人世間》中周秉昆的話說,“覺得苦嗎,自己嚼嚼嚥了”。

反而是郭京飛飾演的“窩囊廢”,有種破罐子破摔的癲狂。《我是餘歡水》中,確診絕症後,得知自己時日無多,餘歡水無所畏懼,他開始反抗不公,開始“發瘋”。比如他不再忍受領導和同事的欺凌,敢於直接頂撞領導,揭露公司的非法行爲,把幾個領導攪得雞犬不寧;他不再畏懼妻子的冷暴力,敢於表達不滿和憤怒……

《對手》中的李唐,資深境外間諜的身份讓他絕大多數時候高度冷靜,可一旦觸碰到他的軟肋——妻子丁美兮和女兒李小滿,李唐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比如爲了要回丁美兮理財被騙的錢,他敢深入虎穴,也能急中生智豁出去自救求生,最後對方都被他的“發瘋”舉動嚇到,把錢退給他;面對林彧冷酷無情的壓迫,李唐也在最後時刻給他致命一擊……李唐的“發瘋”不是情緒化的,而是出其不意給出致命一擊。

《小夫妻》中,夫妻雖不是敵人,但當車莉成爲家庭的經濟支柱後,她掌握着更大的話語權,在她因爲工作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給孩子的承諾以及流露出不自覺的“爹味”時,李唐也會“發瘋”回懟,讓車莉意識到自身的問題……

以此觀之,情緒穩定固然是優點——蘇明成的“發瘋”萬萬是要不得,但弱者對強者的“發瘋”也不必然是缺點。

“發瘋”是憤怒情緒的表達。當常規的溝通渠道失效時,弱者因爲長期的壓抑和無力感,積累了大量的負面情緒。這些情緒達到臨界點時,便以失控的形式爆發出來,讓弱者暫時地擺脫內心重負,同時幫助弱者打破沉默,讓強者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發瘋”亦是一種抗爭的形式。在面對不公或壓迫時,弱者往往缺乏傳統的抗爭手段和資源,他們可以選擇通過情緒化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訴求。這種看似非理性的行爲實際上是在極度壓抑下的爆發,與其說是內耗自己,不如說是試圖以外耗他人的方式來尋求關注和改變。不消說,餘歡水一“發瘋”,原本的強弱關係就發生顛倒。

《都挺好》劇照
《都挺好》劇照

所以,雖然很多人喜歡情緒穩定的人,但在他們自己身上,“發瘋”纔是更普遍更隱祕的心態——他們有情緒宣泄的需求和慾望,雖然幾乎不會付諸行動,那就轉化爲賽博“發瘋”——年輕人的網絡流行語中不僅有“窩囊廢文學”,也有“發瘋文學”。

“發瘋文學”不遵循傳統語法或邏輯結構,創造出一種混亂卻有力的效果,用以傳達強烈的情緒狀態。當遭遇挫折或壓力時,年輕人會藉助“發瘋文學”一吐爲快。

如此看來,雖然雷佳音、白客飾演的“窩囊廢”更有“人夫感”,但郭京飛飾演的偶爾會“發瘋”的“窩囊廢”,在對小人物困境的刻畫上會更深入更極致一些——不僅僅是呈現他們的窩囊和無奈,也體現他們的情緒崩潰和抗爭。郭京飛飾演的“窩囊廢”能否經典化,取決於對困境的體現是否極致,《小夫妻》失之於此,周全的困境缺乏真正的痛感。

《小夫妻》劇照
《小夫妻》劇照

說到底,影視劇中小人物在“窩囊”和“發瘋”這兩種相對的極端狀態中游走——要麼忍氣吞聲、“窩囊”以對,要麼魚死網破、“發瘋”抗議,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小人物在面對困境時缺乏從容不迫、行之有效的應對策略。這既凸顯了個人在社會壓力下的掙扎與無奈,也映射出社會結構中的不平等和個體在其中的無力感,只能在沉默忍受與激烈反抗之間作出選擇。

突破這種兩難境地,需要營造更加公平正義的社會環境,幫助個體提升面對困境的能力,並建立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制度化解決之道。這是“窩囊廢賽道”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