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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性教育”夜校:被傷害過的家長,終於和孩子大膽談性

一個關於“兒童性教育”的家長夜校,就開在社區的路邊,對着居民們日常乘涼的小廣場。來參加課程的人年齡各異,有需要日常照看孫女的奶奶、家有二孩的母親,也有附近的社工、鄉村支教老師和當地的大學生。

大家圍坐在一起,討論生殖器官、月經與遺精、性侵預防、性行爲與性傳播疾病、也談論性別認同與平等,從開始的拘謹,到逐漸開始大方而踊躍地發言。人們通過遊戲和互動,奮力在封閉的“性話題”上撕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因爲在那些閉口不談的地方,問題一直在發生。

難以逃脫的小紅帽

“別靠近我!”飾演小紅帽的一位年輕媽媽尖叫着往後躲,飾演大灰狼的人正要笑嘻嘻地去拉她的手,說要給她好喫的。

這是我參與的一次“防性侵”劇場的公益課程現場,來參與的人會分組演繹“小紅帽”的故事。大家從熟悉的童話情節開始,先學習如何用身體來表演,然後將故事進行改編成不同的防性侵版本。在新的版本里,大灰狼是對兒童有性騷擾意圖的壞人,奶奶是不在場的監護人,獵人是可能制止性侵犯的外人,小紅帽則是學齡的孩子。

“防性侵”版小紅帽的演繹現場
“防性侵”版小紅帽的演繹現場

課堂上,大家圍坐成一個半圓,給每一組設定不同的場景和人物特徵,上臺的人以此爲基礎隨機應變。第一組設定是在房間內,奶奶外出打麻將,將小紅帽放在熟悉的鄰居家看動畫片,鄰居卻不斷地靠近孩子的身體,甚至強行摟抱。在這種情況下,小紅帽要如何反應,等奶奶回來後,她要怎麼說,奶奶又應該如何回應?還有室外的場景,小紅帽在院子裏玩耍,熟悉的長輩過來聊天,卻在歡聲笑語裏企圖觸碰孩子的私密部位。

這些場景有一個共同點,是大灰狼會僞裝成小紅帽熟悉且信任的人,就像兒童性侵案件裏,熟人犯罪佔了非常高的比例。而在這樣的情景下,大家驚訝地發現,即使自己是已經具備知識的大人,即使這只是一場表演,真正身處其中的時候,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飾演過小紅帽的大人說,她當時都“懵了”,不知道怎麼該推開那雙手。獵人也感到了明顯的難受,當事件發生在私密空間裏,他只能在旁邊乾着急,即便在公共空間,好像自己也能被蓄謀性侵者三言兩語地打發掉。

有些遺憾的是,幾乎在每一個場景裏,大灰狼的惡行都得逞了。防性侵看似很淺顯,大家卻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在面對現實狀況時並不容易做到。

《素媛》劇照
《素媛》劇照

幾輪過後,開始有人提出,小紅帽有沒有可能是一個男孩?大灰狼有沒有可能是女性?這一下打開了大家的思路,男孩也是潛在被侵害的對象,而女性長輩的騷擾似乎更隱祕。於是在接下來的表演裏,那位媽媽飾演的小男孩堅決地大鬧,不聽從任何貌似善意的勸說,惹得周圍人都來看,大灰狼也只好作罷。她說這是她觀察到的,現在孩子普遍主體性很強,如果再有一些家長給予的底氣,敢於“不聽話、不順從”,就是有可能逃離的。

到了劇場尾聲,外面慢慢來了一些圍觀的人,他們被這種熱鬧吸引,趴在窗戶上看。結束時,指導老師鼓勵家長們在家裏也可以進行這個遊戲,和孩子們一起探索在不同情景裏如何應對。

這次“防性侵”劇場是家長夜校第二階段的內容,而整個家長夜校又隸屬於更大的兒童教育與保護項目,名爲“守護每一朵花開”(下稱“守花”),由武侯區美好明天青少年發展促進會組織,也是社工示範項目。除了這樣的共學課堂之外,“守花”還有展覽、動畫繪本、親子戲劇和兒童劇目等,都落地在成都玉林社區,組織者們希望通過“藝術+社工”的方式,加入到對未成年人的保護中。

被侵犯是共同的童年記憶

很多大人站出來守護孩子,是因爲過往被傷害的經歷。

Summer是守花行動的發起人之一,工作於“童年祕密檔案館”。檔案館原本是一個展覽中的藝術項目,讓大家用紙筆寫下自己童年埋藏心底的往事,參與度很高。後來應玉林東路社區的邀請,在社區路邊落地成了一個微型展館,現在也是家長夜校的教室。

工坊組織者summer(左)武羊(右)
工坊組織者summer(左)武羊(右)

檔案館收集了來自不同城市的4000多份童年祕密,時間跨度達幾十年,工作人員在整理和研究時發現,“性傷害”竟然在其中佔了很大比例。Summer看見那些故事時,經常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我們就在想,如果很多人的童年都有這樣的經歷,那能不能做一點預防性的事情。”

另一位發起人武羊,平時從事戲劇工作。兩年前,她做了一個關於女性情緒表達的讀劇會,當聊到性傷害的話題時,在場的女生都很有共鳴,說起自己青春期遇到露陰癖,或者被不同程度騷擾、猥褻的經歷。這些事無一例外對她們造成了很大的情緒困擾,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影響了性格發展,如今再提起,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弱小無助的時候,忍不住流淚。

武羊自己也有過類似經歷,初中時,她跟着親戚去一個長輩家裏玩,在小房間裏暫住。男性長輩悄悄晚上進了她的房間,在黑暗裏摸她的身體。直覺告訴她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定義,更不知道如果告訴家人會有什麼反應。她不敢講,只能持續做噩夢。那之後,那個熟人依然會經常來她家,從來不會避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躲起來的反而是她。

“當大家鼓起勇氣分享出來之後,我就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如果已經發生的事難以改變,我們還可以去關照下一代。”武羊說。爲此,她專門去上了性教育的系統性課程,發現目前國內在這方面的儲備還很不足。

6-9歲兒童性教育戲劇工作坊,孩子們給“故事角色穿衣服“
6-9歲兒童性教育戲劇工作坊,孩子們給“故事角色穿衣服“

“就我瞭解到的,有‘保護豆豆’在做家庭教育,有方剛老師在做夏令營,還有‘你我夥伴’在做以學校爲基礎的網絡直播課。相對來說,這還是一個比較空白的領域,沒有一套標準和固定答案。更重要的是,教材編得好和老師怎麼教是兩回事。”做戲劇的經驗啓發了武羊,她想通過藝術的方式去建立溝通的橋樑。於是她又去學了戲劇教育課程,想把帶動討論、遊戲、表演等方法運用在性教育的領域中。

這件事吸引了更多的不同知識背景的人來參與,各自發揮長處。在6到9歲的小組中,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的一羣研究生做了一套工具包,用畫面隱喻的方式,引導孩子講述自己的遭遇,還做了性教育科普繪本,用可愛的圖片拼貼去帶動孩子思考。這羣90後,甚至00後都覺得性教育這件事需要做改變,也想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基於這個共同的想法,大家聚在了一起。

由對孩子們的採訪彙集的圖畫展覽
由對孩子們的採訪彙集的圖畫展覽

紅莉姐就住在玉林東路社區,她家有兩個女兒,小的5歲,大的12歲,看到這個性教育活動立刻報了名。她說她上學時只有生理課,男女生分開上,家長和老師會很隱晦地提醒,千萬不要和男生有接觸,但也僅此而已。她小時候也經歷過性騷擾,“當我和媽媽去說,她沒有什麼反應,沒有和我站在同樣的感受裏,讓我很失望。後來上初中,有的老師會故意碰女孩的身體,每個同學都清楚那意味着什麼,但沒人敢站出來反對。”紅莉姐說,“我體會過那種無助。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女兒,我就想知道,如果我的孩子遇到類似的事,我該怎麼給她支持。”

家長比孩子更需要性教育

家長夜校以孩子的年齡劃分爲三個階段,分別是6到9歲、9到12歲、12到14歲,不同年齡的孩子,關於“性話題”的理解力和側重也不同,除了生殖板塊外,隨着年齡增長,還有心理認同、性別平等的話題。之所以沒有直接面向兒童開課,而是將授課對象定位在家長羣體,是因爲組織者們認爲,“在性教育中,家長比孩子更重要”。

家長填寫性教育自我測試題
家長填寫性教育自我測試題

現在很多學校都開設了有關的課程,但有些因爲部分家長的反對,效果並不理想,甚至被直接取消。“不被家長認可的教育是不成立的。如果將性教育狹義地理解爲“性行爲”,孩子上生理課只會覺得羞恥。即使孩子學得再好,回去又被家長否定,剛剛建立起的正確觀念又會被打破。”武羊說,“性教育是一件全齡化的事。有豐富的性經驗、有生兒育女的經歷,並不意味着有正確的性知識,有時甚至正好相反。”

家長夜校的目的很清晰,就是先幫助家長突破心理的戒備,正視這件嚴肅的事。而落點選擇在社區,就是希望將這個話題的討論氛圍變得輕鬆日常,降低大人們的心理壓力。而且武羊覺得,“每一個家長,在自己的童年時期其實都有過和現在的孩子們共通的情感。只是我們可能在成爲了家長之後,就會忘記曾經青春期遭受的經歷或傷痛。”

但打通家長這一環,比組織者們想象中難得多,紅莉姐那樣的積極參與者只是少數。第一期課程需要招募15個人,大家本來覺得很輕鬆,結果根本招不滿。後來做了很多定向的邀約,也拜託一些認識的親子社羣去推薦,勉勉強強招到了12個家長,過程中還流失了好幾個。“大多數家長對這個話題依然是屏蔽和恐懼的,還有些家長覺得,性教育不是自己的責任。”武羊說。Summer對於人員招不滿的情況倒不意外,“可能更多人習慣接收信息的方式,傾向於‘專家’單方面輸出。而我們的活動是體驗式的,組織者又都是年輕人,很難一下子獲得家長信任。”

在已招募的家長中,課程時間的調配變成了最難的事情。因爲需要即時的反饋,所以必須以線下面對面的方式,而這每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卻成了家長們參與最大的阻礙。在Summer接觸到的家長中,有一些女性是很想來參加的,但矛盾的是,她們同時要帶孩子,時間騰挪不開。而且固有觀念中,性教育即使有,也是女性的工作,男性往往不願參與其中。不過偶爾也會有溫馨的場景發生,一位爸爸雖然不願意走進教室,但會在門口等媽媽下課。

《小歡喜》劇照
《小歡喜》劇照

雖然當時招募的要求裏明確寫了是“家長”,但真正想來參加的更多是青年羣體。武羊開始還很沮喪,後來就說服了自己:“青年也是會成爲父母的,而且即使不以父母的身份,也可以影響到身邊的人。”9-12歲的階段課程放開了身份限制,招募了一些青年社工、老師等。孩子進入學齡階段後,除了家長之外,這些要進入教師行業、社區工作的年輕人,也是性教育板塊的重要力量。

對於紅莉姐來說,來參與課程是因爲在現實裏已經遇到了問題。她家孩子所在的幼兒園不分男女廁所,孩子回來就問她,爲什麼男生上廁所是那樣的,是自己的還沒長出來嗎?她才意識到,在孩子的眼裏“男生”和“女生”的不同,只是名字不一樣,對性別的認知是要慢慢建立的。這種身體器官的不同可以通過繪本來講述,但對於更深的話題,她就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以及要講到什麼程度合適了。

社區裏的小教室
社區裏的小教室

她家大一點的孩子性格比較外向,即將步入青春期,有一天忽然回來和她說:“好像搞明白人是怎麼來的了”。紅莉姐不知道如何回應,但感覺孩子應該是真的懂了。有意避開話題的背後,是她心裏也沒有底,“我們國家對性話題都比較隱晦,好像希望大家無師自通,是一件不需要交流的事。”對她自己來說,開口談“性”也需要勇氣,“但是如果我不講,她也會從其他渠道瞭解到那些信息,大概率都是錯誤的。”一味地杜絕孩子接觸到這些信息,是一種掩耳盜鈴的做法,更應該做的是給孩子建立正確的觀念,讓他們能夠自己分辨對錯。

“先讓家長脫敏”就是夜校第一期的任務,Summer帶大家做了一個“性器官脫敏”的搶數字遊戲。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先在便利貼上寫下了自認爲美好的形容詞,有“熱情的、勇敢的、溫柔的”等,然後抽取一張性器官的卡片,以此組成自己在遊戲中的名字。有人寫的形容詞是“璀璨的”,抽到的卡片是“陰蒂”,那他的名字就叫做“璀璨的陰蒂”,和他搶到相同數字的人,都要迅速喊出這個詞。組織者們希望通過這樣遊戲的方式,將性器官和正面、積極的詞語聯想,弱化對於描述性器官的恐懼,也不採用其他暱稱去迴避。

家長和社工爲共創的桌遊設計打分
家長和社工爲共創的桌遊設計打分

“像我這種家長開始會有點難爲情,不過現場有個大學生記憶力特別好,所有人的名字她都記得,而且她說出來一點都不尷尬,她的坦蕩也給了我很多勇氣。”紅莉姐說。在年輕人的帶動下,大家很快感受到遊戲的樂趣,玩完第一輪還意猶未盡。類似的互動遊戲還有很多,通常是武羊規劃來每節課的知識目標,Summer再利用從前做活動的經驗,把教學轉化成有趣的形式。因爲是從零做起,市面上沒有參考,他們爲此看了大量的綜藝、玩桌遊、搜索遊戲,看到好玩的就去想怎麼和性教育結合。

課程設計只是一部分,課堂上的討論也會帶來不經意的啓發,感受到視角的多元。在講性發育的那一期課程中,在座的女性比較多,大家討論了很多關於“月經羞恥”的話題,覺得月經是“爆發的火山”。現場有兩個男性,最後忍不住發言,說睾丸的變化對他們來說也很困擾,遺精時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

男生去了解這類信息的渠道也很少,和父母不敢講,從同齡人那裏瞭解到的往往不是正確的知識,而是色情影片。青春期正值“性觀念”形成的重要階段,男生和女生面對發育的恐懼和困擾是類似的,錯誤的認知會導致生理衛生、不恰當性行爲、性別尊重等很多問題。

來參與課程的還有一位鄉村支教老師,之前在支教時,她遇到小朋友關於這類話題的提問,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性教育問題上,鄉村留守兒童面對的困境,比城市大得多。紅莉姐也說:“像我們這些有意識的家長,會自己去學習。那如果家長自己沒有意識,學校就是一個普及渠道,特別在偏遠地區。家長不能用自己知識的缺乏,去限制孩子們的進步。”組織者們將這些工具包和工作經驗彙總,打算產出一套工作手冊。武羊最近還在籌備防性侵的公益兒童劇,以故事大王的形式串聯知識,希望能走進社區和鄉村劇場。

志願者們爲《守護身體的祕密》性教育兒童啓蒙劇排練
志願者們爲《守護身體的祕密》性教育兒童啓蒙劇排練

“課堂能教授一些基本的方法,但更重要的是家庭溝通的氛圍,家長有沒有給到足夠的安全感,讓孩子回來願意講話,敢於表達,去挑戰權威。”武羊說。對紅莉姐而言,來夜校最重要的,是有了一個家長能交流經驗的氛圍,加上專業人員的鼓勵,讓她有了可以討論這件事的環境。在她理想的性教育環境中,學校應該有系統的講解,家長有學習的渠道,社會氛圍有一種正向的看待方式,這樣“孩子們才能更安全”。

在9-12歲階段的最後一次課程裏,現場來了十幾個人,還有一個11歲的男孩陪媽媽一起參加。在夏季的夜晚,社區路邊的小房間裏,大家圍坐在一起復盤學習的經驗,共讀關於性的劇本,沒有人覺得羞恥和可笑。紅莉姐說:“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性教育課程,其實是我自己小時候就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