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來信和一封回信。
Hi X同學,
我是S。
寫信是個好方式,比聊天嚴肅很多。雖然跟你見過很多次,但還是有很多話都沒機會說。我本來以爲交流這件事對你來說不是那麼必要,但沒想到你主動提出寫信,哈哈。
很想和你聊的一件事是,總是聽你說,你覺得今年不應該來倫敦,這讓你沒法瞭解國內的情況,沒法和國人共情。這麼看來出國好像是個很大的錯誤,但在我看來其實你不必這麼自責的,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當然了,我這樣說也很無力,有點像是改變不了現狀時候的自我安慰。
國內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也總是有一種僥倖感。眼看着別人的人生都陷入困境,而我還一如既往地有喫有喝。而且最關鍵的是,這些幸運不是我爭取來的,它們只是純粹的巧合。
但我和你的情況不太一樣的一點是,我在感到僥倖的同時也很感恩。因爲我哪怕在國內,也不會有機會去一線報道。在家裏關禁閉的話,精神狀況肯定會出現很嚴重的問題。連自己的狀態都調整不好,又談什麼公共服務社會責任人文關懷?
當時我問國內的朋友,每天在家都做什麼,我很好奇隔離是一種什麼狀態。有的人說很感謝這段時間,他們想明白了接下來的職業目標。有的人說太焦慮了,每天都在讀《聖經》。他們都勸我好好珍惜在國外的生活,最好不要經歷這樣的事。
倫敦的疫情開始後,我也短暫地抱怨過一陣,畢竟生活突然被暫停,誰都會不情願。現在反而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閱讀、看電影、寫作、反思的階段。包括期間出現的任何壓抑,也都是收穫,畢竟壓抑也是生產力。
在這期間我想明白了,其實誰躲不過屬於自己的那份沉重。這次我逃過一劫,像是命運把我保護了起來,讓我利用這個機會,在精神、知識、經驗上都做好準備。但輪到我登場的那一天早晚還是會來,既不需要爭取,也不可能逃脫。
看到你寫的,「歷史給了我們見證的位置,我們就有見證的責任。」但我關注這一切的根本動力似乎並非責任,而是我必須要知道我身處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對自己的生活有太多無法解答的問題了,這些問題無一不和“時代”這個抽象的概念相關。這兩年想起次數最多的一句話,是崔健說的“只要天安門上那張照片沒變,我們就還是同一代人”。我不知道我是否會有看清楚“那張照片”的一天。第一次看《頤和園》的時候,只記得那些要強的年輕人在互相傷害,直到後來才慢慢對李緹那句,“你能告訴我,那年夏天我們是怎麼回事嗎?”感同身受。
對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們逼問了你好幾次,讓你說一個自己的優點。你最後說,“那就‘不慫’吧”。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鼓舞,對其他人應該也是。這讓我覺得,真的存在“不慫”這麼一個選項,也有很多人都做到了“不慫”。
前兩天又和朋友聊到“這個世界是誰的”。她說她從高中到大學,都沿着要改變命運的路徑。她在XX報實習的時候,身邊的同學都在用b站,她把那些人都想象成沉溺手機不求上進的人,結果發現世界其實掌握在這些同學手裏。他們掌握更多資源,相對較輕的工作焦慮,不用爲生計發愁,可以沉溺在自己的愛好裏開心快樂。她很羨慕這些中產家庭的孩子,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愛好。
但我總覺得不想有這種羨慕。我的好幾個小時候的朋友,現在也過上了“不用發愁”、“沉溺愛好”的生活,但我們一起長大,我是眼看着她們因爲不敢反抗而只能聽從父母安排的。到底誰該羨慕誰呢。
這些話題算是私人的還是公共的,我也說不清。把個人感受上升到公共高度好像有點自作多情,但又沒有哪個公共議題不是通過個人經歷體現的。
等你回覆的時候,挺想了解一下你最近的情況的,比如這次回香港是什麼感受,接下來的打算。或者,隨便任何你想說的,哈哈。
(另:不用着急回,先忙正事。)
2020/05/08
S
S,
展信佳。
謝謝你的來信,這些文字將我的思緒再次帶回了倫敦,回到了那幾個屬於電影和天馬行空的傾談的夜晚。
對我來說,交流自然是必要的。其實很想和朋友們聊一聊這半年來的改變,遺憾一直沒有太多機會。
如你所知,我前些日子從倫敦回到了香港。飛機降落之後,經過諸多程序,我戴上了可以追蹤位置的電子手環,在病毒檢測結果陰性之後,來到提前訂好的酒店,開始了十四天的隔離。接下來,我要認真考慮,無法做田野調查的人類學碩論要怎麼書寫了。
坦白來講,在倫敦的這些日子,黑色的比彩色的多。尤其是去年11月之後,我曾數次行入情緒的幽谷。堪當慰藉的,唯有一個個在BFI Southbank的影廳裏度過的日夜。我常常在深夜步出影院,穿過Hungerford Bridge,走去泰晤士河北岸的Embankment地鐵站。在橋上走着的時候,身旁是有些呼嘯,卻不至於凜冽的涼風,和偶爾穿行而過的地鐵列車。到了三月份,這樣的生活戛然而止。如果有慶幸之處,大概就是紀念費里尼誕辰百年的影展結束在二月,而我剛好沒有錯過。
去倫敦之前,我曾寫過一段簡短的文字,大意是,在錯過了去年一整個夏天的現場之後,我的離開就像是一場出逃。下面有讀者評論:「距離拉遠,或許反而能看得清楚一點」。我的回覆是:「其實並不會,要在漩渦中心,才能看清楚漩渦的樣子」。
我想,這也是我爲什麼總是心心念念,總不滿足於僅僅在遠離漩渦的地方輕佻地關注。或許與你所提到的是一致的——要知道身處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對我來說,要了解這個時代,深描這個時代,那麼在每一個足以改變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軌跡的關頭,在場感都是異常重要的。
簡介裏的那句話,來自我很敬重的一位學長,他曾給我很多力量。遺憾的是,我已不能在這裏公開說出他的名字。在他的那篇文章裏,還有另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值不值得之類的,從來不是真正問題。」
你有句話說得很好:「誰都躲不過屬於自己的那份沉重」。今年一月底之後的幾周,和很多朋友一樣,我陷入了嚴重的信息焦慮。每天從睜眼到閉眼,屏幕上跳出的每一篇報道,每一條求助的信息,每個攀升的數字,我都要閱讀,想要儘可能地記住,生怕下一秒,它們就消失不見。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們所能看到的,與疫情剛開始時圍城中的人們所遭遇的苦難相比,還是過於微小了。
我也深切地體會到,人的共情能力始終是有限的。二月下半月之後,當前方不再允許壞消息傳來,我也慢慢陷入疲憊。
三月份開始,病毒攻陷全世界之後,這樣的感覺也愈發強烈。尤其是,我身在倫敦,卻不知道從何種途徑關注這裏的弱勢羣體。對這裏不堪重負的醫護、老人院裏的患者和沒有條件保持社交距離的無家可歸者,我無法投入和對武漢同等的關注。後來我曾和朋友討論,並把這種感覺歸因於內心深處對誰纔是”my people”的體認。
但後來我又覺得,似乎不完全是這樣的。
早期對武漢的關注,也許是因爲,我們曾切實地看到或感到堅硬的結構所帶來的疼痛。我們或是自己疼過,或是眼睜睜看着許多人疼過。所以我們懂得這些真實的疼痛。而在另一個社會結構中,我們沒有疼過,也就沒有疼痛的觸感。
這也可以呼應你與那位朋友的討論。這個世界是誰的?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後浪」?或許就是那些沒有疼過,不會感知疼痛,還會疑惑地說「我根本不疼,你不要裝疼」的孩子們。當時代的關鍵詞是疼痛時,他們感知不到,也就不值得羨慕。
如果說這半年來的種種可以生髮出冀望,那麼我唯有渴盼,疼過的人們,請不要忘記。
願你的生活充實而有力量,爲登場的那一天做好準備。向你和朋友們問好,祝你們平安,也祝倫敦平安。
X同學
2020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