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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道別,他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最後的道別:想起我的玉田伯

文/黑麥

玉田伯死了。十年過去,每當想起他,我都會覺得難過。

大學畢業後,我來北方工作,又在這裏成家。想到平日繁忙,能夠回老家看望父母的機會越來越少,就把他們也接了出來。

春節還沒有過完,我們就爲“背井離鄉”做準備。太陽能熱水器和冰箱低價賣給鄰居,兩輛自行車和一排櫃子送給姐姐,幹活農具、牀架桌凳和一些零散雜物,都分給族裏叔伯。這些東西值不了多少錢,但“不患寡而患不均”,終究惹起了親戚的不滿。尤其是三叔,他要求把房子“借”給他,名義上幫忙照看,實際是想讓一個兒子住進來。父親感到既可氣又無奈。

臨走的那天清早,大雪紛飛。我們在堂屋喫最後的早餐,只見一個人影從大路折向我家門前,他挪動得緩慢、歪歪斜斜。正納悶兒時,“人影”已挨近門口,原來是玉田伯——我父親的堂哥。由於族大人衆,堂兄弟一般來往比較少。但父親和玉田伯脾氣相投,都屬於心眼少的人。

拍拍身上的雪,玉田伯坐下後,說了一句:“今兒就走呀……”再沒有多餘的話。倒是母親在一旁絮叨着親戚們的“不仁義”,送人東西,結果自己還背個壞名聲。父親也忍不住指責三叔太壞。我在一旁,不時抬眼看看玉田伯,期望他能夠說上幾句公道話,評評理。可是他抽着菸捲,始終笑眯眯的。偶爾被煙氣嗆着了,使勁兒地咳嗽幾聲,瘦削的臉頰更深地往裏陷進去。

咳過後,他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你們要出遠門,以後見得少,傷和氣也不值當。”

母親趕快接過話茬兒:“不見面可省心了。”

三個月之後,我收到了玉田伯去世的消息。

那天傍晚,我坐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接到堂哥柱子的電話。他聲音嘶啞,問我外邊打工還需不需要人手。接着又說道,村後頭你玉田伯死了。他聲音很輕,我卻受到一擊:怎麼可能?三個月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回到郊區住處,見父親正坐在小屋門前劈劃篾片,想編一個小筐。母親閒坐一旁。我把消息告訴了他們。母親先激動起來,她同樣不相信,“一個人咋可能說走就走了!”接着又大聲說道:“唉,別人就算了,玉田是個善心人,也不知道哪一天的事。要不是太遠,無論如何都該回去瞧瞧的。”

父親沉默着,放下手中的鐮刀,有一會兒,雙手揉着眼睛,不知是飛蟲進了眼裏還是心裏難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玉田這人,可憐了一輩子。”

玉田伯是一個農民。他太普通了。

他的父親早早過世,被母親拉扯大。長到十七八歲,媒人給他介紹了鄰村的一個女子。相親那天,剛走到村口,看到河邊一棵大垂柳,柳樹下有個姑娘在洗衣服。“那就是桂娃家女兒。”

順着媒人手指的方向,看不見姑娘的臉,但玉田伯看到她垂着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隨着捶動衣服的手臂動作,辮子在肩頭一甩一甩的。玉田伯心裏很喜,當時就相中了。

午飯喫得熱熱鬧鬧,他被熱情的男人們灌得暈乎乎的,只拿眼偷偷瞄了幾眼女孩兒,覺得容貌也好。沒過多久,吹吹打打將這個鄰村的女子娶回了家門。她的名字叫福大。

一過日子就看出端倪來了。福大的腦袋並不很靈光,讓她做飯,要麼麪條下太多,煮成一鍋漿;要麼就是把稀飯燒成了黑炭,差點引起竈屋火災。到了麥收季節,玉田伯拖着板車下地,福大卻說地裏太曬,幹不了活兒,她在孃家也不下地。

有次因爲家庭瑣事,玉田伯很是氣惱,忍不住動手打了福大一巴掌。這一下捅了馬蜂窩。福大就像受到刺激一般,解開大辮子,跳到院裏,又瘋跑出大門,一邊跑一邊叫:“四鄰八居都來看哪,王八蛋打人了,都來評評理啊。”玉田自知理虧,在一片看熱鬧的人羣中,把老婆連拖帶拽地弄了回去。

隨着第一胎的女兒出生,他便認命了,又當爹又當媽。對於福大在河邊洗衣捶衣的那一幕,他還是想不通,難道是媒人或孃家人故意安排的戲份?

他很快便不再想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淌過去,該怎麼過,還是要怎麼過。女兒兩歲的時候,福大生下一個兒子。兒子五歲的時候,福大又生下一個兒子。

每一張嘴巴都要喫飯。幾畝地的收成,除去上繳提留稅,剛剛夠一家人餬口。小兒子屬於超生範圍,村幹部一再催繳罰款,沒錢,只好把養了大半年的豬趕去。

光種地不行,玉田伯開始考慮幹一門手藝活兒。經過“考察”,選中了磨豆腐。豆腐坊就搭在院子裏,院牆邊支一口大鍋,牆角再砌個池子,打漿機則放在偏屋。自己種的黃豆,再從外邊收購一些,就足夠了。

俗話說,世上活路三行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磨豆腐,需要提前把豆子擇好,不能有沙礫、渣子,以免把打漿的砂輪崩壞。前一天把豆子泡發好,睡到凌晨三四點起牀,就開始緊鑼密鼓地幹起來了:清水沖洗豆子、打漿、燒漿、點滷、壓型。這一套活兒幹完之後,天也大亮了。再伺候幾個孩子起牀,做幾個人的早飯,自己匆忙扒拉幾口。

熱騰騰的豆腐端上來了,幾個孩子圍着,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小刀,將豆腐劃拉成方方正正的一塊塊兒。看着嘰嘰喳喳的孩子和白玉一般的豆腐,玉田伯不說話,臉上卻笑眯眯的。

豆腐做好後,還得拿出去賣。不僅跑自己村子,還跑到鄰村,有時跨過鎮上公路,到更遠的地方去。他一邊推着自行車,一邊吆喝着。

日子慢慢好起來。

有天,玉田伯正在張村吆喝着買賣,一個鄰居騎車追過來,氣喘吁吁地嚷道:“你兒子,小成他中毒了……”

匆忙趕回家裏,卸下豆腐擔,他把兒子緊抱在懷裏,飛一般地往鎮上衛生院奔去。原來小兒子誤食了放在黃豆袋子附近的鼠藥。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保住了性命,又高燒幾天,才調理過來。慢慢地,玉田伯才觀察出來,怎麼小成的反應總比以前慢半拍,口齒也不如往日清楚。

玉田伯大受打擊,將磨豆腐的機器低價轉讓,一心種幾畝地,照看三個孩子。

……

女兒剛剛成年,有人上門提親,便嫁了出去。大兒子出門打工,用攢下的一筆錢在縣城支個小攤位,賣小籠包。後來憑自己本事娶了一個媳婦兒。小兩口在縣城生活,很少再回來。玉田伯又喜又憂,喜的是不久就可以抱上孫子,憂的卻是小兒子的將來。

將近五十歲的他重又出去打工,先在學校食堂做飯,被裁掉後,又成了建築隊的小工。那時,正值新農村建設風潮,很多人都往水泥路兩邊蓋房子,活兒很多。玉田伯好像找回了年輕時候的幹勁兒,每天天不亮起牀,啃幾個饅頭,喝點涼水,就往工地趕去。中午不管飯,他時常在附近商店買兩包泡麪,問人家要點熱水泡了喫。等到晚上回去,憨媳婦兒和傻兒子好像嗷嗷待哺的鴉兒,都張着嘴等他。

他每天去工地幹活,都會路過我家門前。有的傍晚,他還會來家裏坐一會兒,給我父親遞上菸捲兒,兩個人吐着煙,說幾句話。過一段時間沒見,我父親突然想起來,便到村後他的家裏,得知玉田伯得了胃潰瘍。

父親回家後,說:“天天對付喫飯,飢一頓飽一頓,也沒得個人做。玉田這年紀了,還在操心小成啊,都娶上媳婦兒就圓滿了,只是往哪兒找?”母親接着說道:“他也是要強的人,想掙一口氣,咋擰得過命。”

此後反反覆覆,玉田伯的胃好一點,就往建築工地跑去;胃病重了,就待家裏休息。

在相隔千里之遙的他鄉,我們得知玉田伯是患胃病去世,這一點都不讓人喫驚。喫驚的是,他選擇死去的方式。

父親將電話打給柱子哥,聽他講了玉田伯的更多消息。過完年的這倆月,玉田伯再沒有出過門。連跟他做鄰居的柱子哥也很少看到。直到四月底的一天清早,福大哭哭啼啼地跑到他家門口,說,你伯伯不行了,快去幫幫忙。

玉田伯是吞服安眠藥自殺的。趕去的柱子哥看見,牀頭櫃上還放着歪倒的白色藥瓶。翻開枕頭,看見了兩本存摺,以及不多的一沓錢。皺巴巴的零錢被捋得整整齊齊,壓得平平展展。

他沒有留下任何一句遺言。

柱子哥說,玉田伯年前去醫院檢查過。但是不是癌症,他一句話都沒告訴別人。

我記得,離家的那天清早,紛飛的雪陣中,一個人影緩慢地移到我家門前,是玉田伯。他抽菸時劇烈地咳嗽,一咳嗽,瘦削的臉頰更深地凹陷進去。

他是否預知了自己的死亡正在來路上?他是來和我們做最後的告別?

玉田伯的臉上始終笑眯眯的,他說:“你們要出遠門,以後見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