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老牌花花公子,大名鼎鼎的《第一爐香》裏那個喬琪喬應該算得上一個典型。
他是偷情專業戶,其風月觸角不斷伸向不同的女人,從各路名媛到無名婢女,從風韻猶存的中年太太,到初綻芳華的閨閣姑娘,凡與他有過交互的女子,少有不爲他的英俊和頹廢着迷的。
但他不騙女人,他只要玩。
他從不拿婚姻、承諾、永遠等女人想要的東西當誘餌來換取歡愛,他的“渣”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我就這麼個人,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你可以想象他面無表情地聳聳肩,無力的溫柔背後目光一冷的樣子。
書裏對喬琪喬正面描寫是令人過目難忘的:“連嘴脣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
是的,他的目光就是這樣一冷一熱的,彷彿靈魂一明一暗的顫慄。
就像他對生命的熱忱,全部消耗在了風月場中,有多少本事就使在這上面了,再無破圈可能。
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命運裏。
這位喬家十三少是香港名流喬誠爵士的兒子。
看這排名就知道喬誠爵士不知道有多少個兒子。
後宮扎堆的大家庭裏,子憑母貴、母憑子貴都是奇妙的遊戲。
喬琪喬的母親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梁太太語)。母親這樣的出生,又在短期吸引到男人之後在二十幾房姨太太中迅速失寵,喬琪喬便是他母親這短暫生命搏殺中的產物。
喬琪喬在兒孫衆多的喬家很難受到重視。也許是基因所限,他讀書也不大得力,又天性頑劣不夠馴服,亦深知爵位家業是輪不到他頭上的。他唯一具有殺傷力的長處是生得英俊,又養育於那紙醉金迷的環境裏,註定了只能在女人堆裏找存在感。
現實中對未來的迷惘,天天堵在眼前的自卑和不得意,讓他只能到情愛賽場中去找回一點尊嚴和自信。
在那裏,他總是贏的。
他偷情是一把好手,不僅擅於用英俊的外表和頹廢的神祕讓女人心甘情願配合他,還四肢強健靈活,長於攀檐走壁。爬牆翻窗。他和梁太太翻臉後,常常夜間獨自上山問候梁宅裏的其他女人,那月光下的來回自如不光靠着荷爾蒙的沸騰,還有自帶的運動天分和特殊場境下的訓練。
誰讓那麼多女人都願意呢?
要說男歡女愛,心甘情願纔是最高正義。
若是懷揣着以此交換什麼的訴求,那就髒了。
再說喬琪喬“渣”得夠坦蕩,不欺騙不強迫,不拿現實利益或未來大餅給女人任何壓力。就像他老老實實對薇龍說的那樣:“我不能答應你結婚,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你情我願,自己想好。
他頹廢,不相信愛情,不看好婚姻,風月的快樂有一刻便算一刻。
他沒有心,也拿不出深情,但人不壞,良知尚存,對於單純的薇龍不忍上手段搞敷衍,所以在她面前盡是實話。
他在錦繡繁華的家世中天天被冷落被遺棄,連梁府的婢女都知道:“他老子不喜歡他…現在他老子還活着,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俬,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喫呢!”
無論你是窗外的白月光還是胸口的硃砂痣,他愛的都只有他自己。
他太沒安全感,他的愛用來照顧自己都不夠,哪裏還有多餘的光和熱給別人?
他只能用征服和經過不同的女人來確認存在。
沒錯,老牌浪蕩子骨子裏都是卑微和孤獨的。
就像《阿飛正傳》裏的張國榮演的旭仔,他在時光裏揮霍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感情,漫不經心地吸引她們,冷漠地看她們流淚,對自己無能爲力。
旭仔是被生母拋棄、跟着養母長大的孩子。
養母那有所保留的愛是不夠的,永遠都不夠,不夠填補他對女人的失望和恨。
他頹廢在成長的遺憾裏不能自拔,無處掘取內心的力量。
荒唐多年以後,去菲律賓找他的生母卻被拒見樣跑起來。被生母傷害的旭仔懷揣着幽深的痛苦在曠野裏跑成了真正的無腳鳥。
永遠記得《阿飛正傳》那張劇照,張國榮在空曠的野地裏孤獨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那樣跑起來。晴天的風像一羣白鴿鑽進他的衣衫,在畫面中極大的動態裏,你分明看見他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他的心註定了一生都在流浪。
那是香港60年代的浪子,真的不算太差。
他給不了女人婚姻就講清楚,再窮也不肯喫軟飯。他不負責任、混蛋、不講理,他愛你可能只是一時的興趣,可他把一切都攤在桌面上,不藏奸。
什麼都怕對比。渣男也是。
現代渣男早已退化到爲了名利什麼都肯做。
愛情、婚姻更是他們進階浮華、實現階級跨越的應手工具。
若他們偶爾在獵取性對象的時候處於強勢,比如掌握了一點對方需要的資源、一些可以左右局面的權力,他們會將這優勢用盡用絕,用成透支。
謊言睜眼就出,大餅隨口就畫,用時勢逼人就範,還要鋪墊一個“她自願的”的輿論現場。
有的甚至自己沒有資源借別人的資源,自己沒有權力傍他人之權力,在本就麻木黯淡令人焦慮的男女關係中把欺騙和掠奪做到最齷齪。
和老版浪子相比,退化已進入地獄模式。
當老版浪子還在女人的溫柔鄉裏求索靈魂的撫慰來填補心靈的黑洞,現代渣男只剩下被名利架空的軀殼和一顆麻木不仁的殭屍心臟。
與近日境況相比,賈寶玉口中的“髒唐臭漢”又算什麼。
總體來說,真是啥都不如以前了。
不過,任何時代,都有例外的人和事。一些小概率存在,常常成爲我們等待下一個天亮的微光。
身邊的一個朋友,日常在熟人圈子裏以浪子面目示人,朋友羣聊常常語出驚人無所顧忌,憨憨的無差別直接冒犯,赤裸裸的不正經。
他頗有個人魅力,外形俊朗,彈着吉他唱起粵語老歌來,好一把深情的嗓子。
他的目光在衆多女人身上輕輕劃過,在如花笑靨和玲瓏曲線上略作停留,然後又迅速地飄向別處了,心思不可捉摸,清冷的目光很Far Away。
然而有一天,他忽然說起他相愛八年的前任女友,言辭間的懇切心疼讓我們在屏幕上都讀出了淚痕。
因他了解到,曾被他狠狠愛過又輕狂辜負的女子,在現任的PUA下已經卑微到不敢要求基本的禮物和起碼的寵愛,以至於自我懷疑。
他說:原先以爲她找個安穩的人,會比跟着他過得更好,沒想到這樣的結局。
他跟三五好友誠摯地說:如果她分手了,我要把她追回來,再好好愛她。
他說:她以前對我太好了,是我虧欠她。
無論愛情還是恩情,肯承認自己有所虧欠,就算是有良心了。看看現在這個市面,到處都是欠錢的比借錢的還狠的厚顏角色。能對一段舊情保持這樣的溫柔心,肯下決心去善待珍惜和彌補,怎麼也算得上一段浪子回頭新篇章吧。
畢竟所有的愛,都是心靈的救贖。
略作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