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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0年(下)

她梳着歪歪兩個羊角辮,光身板穿着一個爛棉襖,腰裏系根繩子,下面是條單褲子,沒有穿襪子,黝黑的光腳趿拉着一雙她孃的舊單鞋。但她並不像我一樣整天把手插在袖筒裏,而是忙裏忙外地要管豬,管燒炕,還要管弟弟。對了,她有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叫“噗”

認識“改改”

有時候晚上媽媽很晚也不回來,我一個人在小小的油燈下拿着那翻爛了的課本,無聊之極,又冷又餓又害怕。就會跑到北屋房東家裏去,對房東大人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但對房東家的小姑娘記憶深刻。

房東家裏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名叫“改改”——後來我知道關中女孩以“改”爲名的很多,由於重男輕女,寓意爲下次“改”生男孩,和華東一帶女孩多叫“招弟”、“來弟”類似。柳青寫的小說《創業史》中女一號就叫改霞,我女兒小時請的保姆叫改香,她們的小名應該都是“改改”。

改改還沒有上學。我記得她梳着歪歪兩個羊角辮,光身板穿着一個爛棉襖,腰裏系根繩子,下面是條單褲子,沒有穿襪子,黝黑的光腳趿拉着一雙她孃的舊單鞋。但她並不像我一樣整天把手插在袖筒裏,而是忙裏忙外地要管豬,管燒炕,還要管弟弟。對了,改改有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叫“噗(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字)”。這麼多年之所以還能記住小男孩的名字,那是因爲我一叫“噗”的名字,就把油燈給吹滅了,改改只好摸黑到竈火裏引火,以後我屢試屢靈,坐在炕上任何一處,只要大叫一聲“噗”,油燈準滅,所以我說,“噗”應當改名叫“滅燈”。

很快我就跟改改混熟了,早上一醒來,喝完糊糊,我麻溜地下地跑到改改家裏的炕上去。改改家的炕燒得比我們的熱。坐上去不再有那麼刺骨的寒冷,而且我有了伴感覺不再孤獨了。因爲我的棉猴上有帽子,改改笑我穿得像個“鱉蓋蟲”,說她從來沒有穿過毛衣、沒有穿過襪子,但是一點都不冷。她指着弟弟說,他還沒有穿過衣服呢,噗坐在炕上,圓咕隆咚光身子光屁股用一個小被子圍起來,兩個被角用一塊磚頭壓住,那個小被子我一看就知道,是我上幼兒園時用過的,一定是媽媽拿給她們的。

改改很能幹,顯得像比我大好多歲,凡是我認爲爲難的事情改改都能幫我解決。我說我不敢上廁所,因爲怕那頭老拱人屁股的豬。改改說,我領你去,她也不拿棍子,到了廁所裏對着那頭豬用陝西話大喊一聲:“蹴着,不許動”,豬就像能聽懂她的話似的,果真老老實實地臥在那裏不動了。

改改訓豬
改改訓豬

我說我們睡的炕太冷,改改進屋摸了一下,從屋外牆角處拿了一個推扒,從炕眼往裏搗鼓了幾下,過一陣子炕的溫度就比原來好多了。我說喫不飽肚子餓,改改遲疑了一下,就在竈頭處翻了翻摸出半截紅薯幹,用菜刀切下多半遞給我,剩下小半,說還要留一點用來哄弟弟的,噗已經長牙了,會抓住什麼亂啃了。她說,她們從食堂裏打來的玉米糊糊,先分出一點不摻野菜的留給弟弟,剩下的再倒到大鍋裏合上蘿蔔、蔓莖、土豆、野菜之類的再煮一下,就會經餓一點。看着改改充滿誠意的大眼睛,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紅薯幹。

認識改改以後我覺得日子快活多了,不像剛來時那麼想家、那麼想回西安了。我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樣到野地裏瞎轉悠,媽媽回不回來問題也不大了,好像天氣也沒有那麼冷了。有什麼不懂難辦的事情,只要問改改就都能解決了。我們倆、如果再加上噗就是我們仨坐在暖和的炕上笑着,玩着。我教改改寫字,很快她就能用燒火棍在屋裏的地下寫下一個大大的“改”字。我問她快過年了,有啥想要的東西不?她說想要有自己的鞋,這樣就可以和我踢毽子跳繩了,然後遲疑的說,如果再要有從地上到炕沿那麼高的一口袋糧食就好了。我說,你咋不上學呢?改改低頭小聲說,那噗誰管?豬誰管?她反問我,你想要啥?我說,想回西安,想喫小寨商場的那種點心。爲此還比劃形容了好半天啥叫“點心”,有多麼好喫。

她教我玩一些以前在城裏從沒有玩過的遊戲,比如抓羊拐、抓石子等等。最好玩的是抓羊拐,羊拐就是羊的骨關節上的一塊小骨頭,它分四個不同的面:花生、窩窩、直板和背面,先把四五個羊拐撒開,往上扔一個石子,趕快把不同的面調整一致,再一把抓起來,誰抓得多誰就贏。我不管怎麼用心努力,就是玩不過改改,改改說是因爲我的手太小,所以抓不過來。她答應等到過年的時候,生產隊殺羊,一定想法幫我弄一副更小一點的羊拐,然後再塗上紅顏色,一定很好看的。

偷喫點心

有一天早上醒來,我怕冷地賴在被窩裏不願起牀,眼睛望着頂棚在發呆,突然看見頂棚上吊着一個不大的籃子,我納悶道,怎麼以前就沒發現呢?那裏面裝的是什麼呢?我穿戴整齊以後,翹着腳怎麼夠也夠不着,站在炕桌上還是夠不到,把媽媽和我的被子摞在炕桌上我再爬上去,手就能夠摸到籃子的底部,但是仍然手伸不進籃子裏面。我四處張望,好像只有炕櫃可以利用,我費勁巴力地把炕櫃移到中間,把炕桌擺在炕櫃的旁邊,再把被子墊在炕桌的旁邊,這樣就形成了三個階梯。

等我把籃子拿下來,發現裏面有一個熟悉而整齊的食品包,上面蓋着小寨商場的印標。我小心翼翼地解開紙繩,看見了這種小寨食品店櫥窗裏的高價點心,就是我曾經認爲只能看不能喫的那種高級點心,一共八塊,每一種都不同,有酥皮的、有像月餅一樣硬皮的、有雞蛋糕、薩其馬,還有裹着一層白糖的叫不上名字的好喫東西,散發着一股誘人的甜香味,饞得我直咽口水。

偷喫點心的小女孩兒    金雁/插圖
偷喫點心的小女孩兒    金雁/插圖

我摸摸點心,舔舔手指頭,確定這不是我應該喫的,就把它原樣捆綁起來,但是實在心裏癢癢難忍,就在腦子不清整稀裏糊塗的狀態下又打開點心包,掰了一小塊雞蛋糕後飛快地把它放回原處,我像做賊似的跑到野地裏三兩口吃完了雞蛋糕,心裏惴惴不安的四下張望,生怕被人發現了。

自從我知道屋頂上吊着一筐點心的那一天起,整個人都是恍惚的,和改改玩的時候也顯得心不在焉了。心裏就像有兩個我在打架,一個在說,也許媽媽有別的用途呢,假裝它不存在,假裝那點心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在說,喫一點點,媽媽看不出來的,只要再喫一次以後就再也不喫。第二天媽媽一走,我就趕快像前一天一樣登爬上高地拿下來點心,掰下來一塊後原樣包好掛起來。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到媽媽自言自語地說,“好像誰動了這炕櫃?”我轉過臉去假裝睡着了。

以後每天我都會動作熟練地來這麼一個回合,逃到野地把點心喫完再回來。我也曾想,要不要掰一點給改改和噗喫,讓他們知道“點心”是什麼滋味,改改還給過我紅薯幹呢,但始終沒有行動。只是有一次等我掰了一小塊點心,準備出門的時候,聽到北屋裏噗在哭,我進門一看,改改不在屋裏,噗掙脫了裹身子的被子,光屁股爬到了炕沿,我把噗抱回炕中央,給他的小被子邊重新壓好磚頭,他仍然咧着小嘴哭個不停,我從手指上沾了一點點心餡,擱在噗的嘴裏,他立即停止了哭泣,攥着我的一個手指,使勁地吮吸着,他剛長出的四個小牙啃得我的手指好癢癢。但我怕叫改改撞見,看見我手裏的東西,就趕快逃走了。

我覺得沒喫幾回,等到一天早上起來再解開點心包的時候,發現八塊點心已經全讓我一小塊一小塊地掰完了,我才感覺犯了錯誤,我並沒有想把它們全部喫光,是應該給媽媽留一點的。後來我明白這就和豬八戒喫西瓜的心態一樣,不喫完是不會結束的。

沒有了點心,我就又沒有心理負擔地恢復了往日和改改的遊戲。直到有一天天氣特別冷,媽媽因爲工作耽誤了晚飯,她回到屋裏說,要讓我看一樣好東西,等她伸手去拿那個筐的時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我嚇得閉上眼睛不敢看那個紙包打開的結果。我低着頭向媽媽承認,點心是我偷喫了,我已經不記得那一夜是怎麼過去的。多少年後,我問起媽媽當時對我偷喫點心生不生氣的時候,她竟然說,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了。

我後來知道,那幾年大饑荒中陝西是全國各省(直轄市除外)中情況“最好”的,餓死人最少。後來我們家下放到甘肅,那裏當年就慘了,不但餓殍盈野,而且有大量婦女逃到陝西與人同居求活,饑荒後其中不少人又跑回來,遺留嚴重社會問題。以至於“走過陝西的”婦女成爲當地人人皆知的社會現象。不過這也說明當時陝西確是中國的“福地”。而臨潼所在的西安附近關中平原又是陝西“最好”的地方。而且,1960年冬的“整風整社”本身就是中央處理大饑荒慘劇的開始,導致饑荒的“五風”(共產風、瞎指揮風、浮誇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成爲“整風”的對象,荒情開始好轉。所以我看到的情況已經是當時中國農村的“幸福生活”了。

春節前夕,媽媽叫一個返回西安的叔叔把我帶回家去。後來我在父親的日記中看到當天只有一句話:“金雁從臨潼回來了,滿身都是蝨子。”

我的1960年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