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金花——哈繼紅
哈繼紅的故事與上述金花相比就顯得比較俗套,好像凡是有人羣的地方都發生過。她是東北人,大城市6.26醫院支邊人員的子女,跟隨父母來到Z縣。她的頭髮梳得很特別,既不梳兩根辮子,也不留齊耳的短髮,而是像樣板戲裏的女主角喜兒、李鐵梅、小常保一樣,用紅頭繩先在頭頂側梳起來,然後在腦後拖一根同樣是繫着紅頭繩的獨辮,着裝也是膽大新潮,在當時灰暗呆板的小縣城裏很惹人眼,街上的孩子跟在後面“李鐵梅”、“小常保”地叫個不停。
哈繼紅是特批招到商業局來的。領導看中她的兩樣特長,一是會樂器,彈得一手好月琴,在文革普及革命樣板戲時期,每個縣都要排出一兩臺樣板戲,文藝人才很喫香。更何況哈繼紅除了會樂器以外,會打籃球,她原來在東北上學的時候就是校籃球隊的。當時人們的業餘生活極度貧乏,文工團(當時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演出往往是一票難求,可燈光球場的看球比賽是開放的,常常觀賽者人山人海。

有熱心人早已繪聲繪色地向馬建設介紹過哈繼紅在球場上風姿。哈繼紅身材健美,三維突出,長腿長手,大方自然,從來不像當地姑娘一樣羞於露胳膊露腿。她穿的是紅色的8號球衣,只要一上場必定是短衣短褲,白色回力鞋,雖然她既不是隊長,投籃準確率也不是很高,但是她球風灑脫與Z縣女隊傳統作風一點也不一樣,打的很開,很有些男籃的氣勢。

她有兩不閒,一是腿不閒,總在跑動中;二是嘴不閒,總是一邊運球一邊觀察對方位置而指揮,滿場都能聽到她脆生生的東北話,“搶籃板”,“打幾號位,快,上籃上籃!”不管是自己進球還是隊友進球,她都會大聲喝彩,所以她更像是縣女隊的靈魂,只要8號上場,滿場都會顯得生氣勃勃。如果她要是有演出任務,無法上場的話,有一些專奔着哈繼紅來的觀衆就會退場,說“沒有了8號,這球就沒得看了”。
馬建設看過“文體金花”的一場球賽,感覺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麼神奇,而且只打了半場就坐在場下當“板凳隊員”了。以後人們覺得哈繼紅怪怪的,到底哪裏奇怪也說不清楚,感覺她發胖了,即便沒有演出任務,也不再球場上叱吒風雲了,一改她往日引領服飾之潮的習慣,大熱天的也穿着長衣長褲。直到有一日,馬建設正在蔬菜商店聽取彙報,一向沉穩的朱弦跑進來,趴在她的耳朵上說,“你趕快去看看,肉聯廠門市部的‘胖二’在打哈繼紅,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在趕回商業局的路上,馬建設大概知道了原委。哈繼紅可能是與文工團的張振東‘好上了’。張振東在Z縣也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是文工團的副團長,是家裏三代單傳的獨子,長得十分秀氣,是那種男生女相的白麪小生像,很像古裝戲裏面的“秀才”,二胡拉的非常好,像什麼《滿懷激情迎九大》、《紅軍戰士想念你》、《草原戰歌》之類的曲目,每次演出都要返場。

工團裏女多男少,人們把他比做“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張家急於抱孫子,早早給他娶了大他三歲的潘巧巧。潘巧巧是肉聯廠門市部的營業員,別看名字叫的這麼靈動輕盈,實際上人長得五大三粗很老相,倒像是張振東媽,人們很少稱呼她的名字,因爲她家裏排行老二,都叫她“胖二”。
等馬建設趕到商業局,門口已經圍了很多人,哈繼紅的辮子已經被胖二抓的凌亂散開,臉上還有幾條血印子,哈繼紅一改往日的快人快語,基本上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胖二越戰越勇,抬起腳對準哈繼紅的肚子就是一腳。馬建設趕緊飛身上去擋在了前面,沒成想這一腳還挺衝的,一個趔趄沒站穩,馬建設順勢“哎呦”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一看踢到了工作組的馬組長,胖二的氣焰減了幾分,但嘴裏不依不饒地罵道:“什麼‘小常保’,你就是個蝴蝶迷”,“什麼‘李鐵梅’,你就是個女‘王連舉’”,“你就是個黃世仁、南霸天”,聽到圍觀的人羣中發出笑聲,“胖大姐你這是哪跟哪啊”?“笑什麼笑,搶人家的丈夫,和‘黃世仁、南霸天’搶佔人家的女兒有什麼不同?”圍觀的人裏面有人立刻跑去找張振東,但是這位膽小的“洪常青”始終沒露面。
好不容易勸走了胖二。在馬建設的詢問下,哈繼紅承認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但是打死不說是誰的。不管衆人怎麼勸,哈繼紅只是說,她不想打掉這個孩子,想生下來自己養,沒法上戶口,即便黑人黑戶也要養大他。於是局裏給她行政記過處分,打發她到照相館裏開票。哈繼紅坐在那裏一時間照相館門庭若市,很多人跑來只爲看一看“懷孕的李鐵梅”、“大肚子小常保”。
剛開始哈繼紅瞪着兩個大眼珠子,愣是要把看的她人盯得不好意思地退回去,後來她也疲倦麻木了,就像對獵奇的目光有了免疫力,誰愛看誰看,反正不能看少了一塊肉,就這樣在衆人的指點和異樣的眼光裏,哈繼紅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但恰恰從那時起,這個原本與商業局人事、業務關聯最少,又做出了驚世駭俗舉動的人卻與大家的關係更加融洽了,商業局的女同事有事沒事都會去照相館坐坐,對她進行妊娠期指導和送去一些嬰兒用品。
神筆金花——朱弦
其實把朱弦也算作“五朵金花”之一有點勉強。朱弦的五官倒也耐看,身量也不差,從背影看並不輸前面那四朵金花,就是戴了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把個女兒家的水靈氣和清韻都給遮沒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眼鏡使朱弦的“顏值”打了折扣。
如果要用戲曲的角色分類的話,說她是“青衣”還比較準確,再加上她不像上面四位那麼惹人眼,十分內斂低調,一天到晚悶聲不響,很容易讓人們忽略她的存在。朱弦是蔬菜商店的合同工,被商業局“以工代幹”借調到局裏來,如果不是藺局長說了一句,“朱弦進來,商業局的五朵金花可算湊齊了”,也許她就歸到那些一般的女營業員的花花草草裏面了。
當然朱弦也是有“看家本事”的,那就是寫的一筆好毛筆字。朱弦母親早逝,父親不知蹤影,她是跟着當過舊文人的舅舅一起長大。從“朱弦”這個名字,就能知道舅舅是念過古書、喜好詩詞的人,朱弦的表弟小名叫“青眼”,一定是喜歡北宋詩人兼書法家黃庭堅的詩句“朱弦已爲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纔給他們起了這麼個在縣上人看來怪怪的名字。
舅舅平時除了喝酒,就是喜歡寫詩填詞、研習書法。朱弦從孩童時起就被舅舅逼着練寫毛筆字,酷暑寒冬不管有多少家務和作業,兩張大字、兩張小字是鐵定了少不了的。一年下來光朱弦寫完的廢紙就有幾尺高。

在舅舅的嚴教下督練習字,使得朱弦那筆字遠近馳名,連很多老先生都對其書法豎起大拇指,小學畢業時城關鎮裏大大小小的門面上就已經有不少她的“墨跡”了。文革期間,朱弦是“逍遙派”,但是那年月,抄大字報、張貼佈告、刻蠟板都少不了能寫一筆好字的人,所以各派曾恭恭敬敬地請用過她的那隻“神筆”,也因此使得本該歸於“改造對象”的舅舅一家少遭一些罪。
叫人對她刮目相看是因爲“姜淑華案”。前面交代過,姜淑華一直是商業局領導幹部的後備力量、黨員培養對象,因爲“黨蔘事件”形象大大丟分,一下子顯得幾頭不落好,與林淑婉的關係掰了,和李向陽也生分了,最重要的是似乎組織上“考察期”也看不見盡頭。就在運動已經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姜淑華在與壞人搏鬥時遇刺負傷。
據姜淑華口述,一個雨後的夜晚,她在辦公室裏寫“一打三反”總結材料,已經過了12點後,她出來看到一個“壞人”揹着一大麻袋的盜竊物品在往外走,於是上前阻攔,沒料到“壞人”從雨鞋裏拔出一把匕首抓住她的衣服朝胸前刺來,她還沒來得及呼喊就倒在了血泊中。Z縣在整個運動中“三反”清理出來的貪污分子衆多,但是“一打”尚未抓到典型,於是縣公安局包括武裝部偵查科的人員都介入到案件的調查當中。
那天夜裏朱弦因往局裏送抄寫的文件,所以也被作爲了解情況的對象約談。因爲當時政治掛帥,縣裏面急於破案立功,誰都沒有往別的方面想。倒是朱弦提出了幾個問題使人們思維方向發生了扭轉。她問:
“第一,雨後的地面潮溼,揹着麻包的盜竊分子無論怎麼小心隱蔽,都會留下蛛絲馬跡,爲什麼前後院裏只有姜淑華一人的足跡?”
“第二,我們市場上銷售的雨鞋都是寬鬆版,穿到腳上鬆鬆垮垮,它畢竟不是少數民族穿的靴子、綁腿,匕首放在鞋裏難道不紮腳嗎?”
“第三,那天夜裏姜淑華穿着一件寬大的工作服,如果罪犯抓住衣服刺的話,衣服上的刀口應該比身上的刀口大,爲什麼衣服上與身體上的刀口一致?那是否意味着沒有抓衣服的環節,是直刺進去。”
“第四,從刀口的傷勢看,並不能導致昏厥,以致影響姜大聲呼救,商業局每晚都有值班人員,更何況在“一打三反”期間還加派了巡邏民兵,立刻就能趕來援助。”
“第五,各個部門清點過貨物,沒有發現丟失貨物,那麼小偷到底‘偷’走的是什麼?”
後來公安局順着朱弦的思路分析,經調查發現這是姜淑華自導自演的一起“自殘”事件。自然姜淑華“狐狸沒打着惹了一身騷”,黨也沒入、提拔也泡湯了,還落了個行政記大過、降級使用的處分。而Z縣的人們議論的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都不疼的人,那捅起別人來是不是就更沒有感覺”,想想就“發麻”、“可怕”……。於是姜淑華立刻就成爲被人們戳脊梁骨的“危險人物”,人們唯恐避之不及,比林淑婉當年的情景還要慘。
最後“一打三反”運動勝利結束,全縣揭出大小貪污犯1517人,金額10.134萬元,處分159人,判刑58人,帶帽子18人,自殺22人。臨走之前馬建設又做了兩件事,首先,代表組織去監獄裏看了一趟王月敏。王月敏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雖然馬建設心裏邊知道,不可能再見到那個玉樹臨風、明豔照人的“第一金花”了,但當一個身材僂傴、剃着光頭、臉色黝黑的人坐在她面前的時候,馬建設還是喫驚不小,以至於都沒有認出來這就是王月敏。
王月敏倒是心態平和,說沒想到馬組長能來看自己,並告訴馬建設她已經與“飛行中隊長”離婚了,不想拖累和影響人家的前程。其次,馬建設與林淑媛二人去醫院裏接回了哈繼紅與她的兒子。要不是看在哈繼紅是6.26的家屬的面子上,醫院裏是指定不給這類人接生的。
哈繼紅擺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顯然已經準備好與世俗社會抗爭了。林淑媛十分喜愛這個紅撲撲的新生兒,抱在懷裏不願撒手,倒是說了一句與她平時孱弱做派不相符的話,“別害怕!我們大家幫你一起帶,不會讓‘我們的兒子’受委屈的”。
1976年4月馬建設在蘭化工作時,聽回鄉探親的一位Z縣的同事說,在批判鄧小平“反擊右傾翻案風”、追查所謂“總理遺言”的反革命謠言案件中,朱弦因抄寫散佈悼念周總理的詩歌成爲重大嫌疑人,如果僅此也就罷了,恰好又重疊上了“合同工罷工案”。
事情是這樣的,Z縣工商業系統有百十來名工作在5-10年以上的合同工,縣上原來答應在1976年給工作5年以上的合同工轉正,結果只有其中1/5領導人親屬子女在名單上,其他人都未能履行轉正手續。於是這70多人罷工到縣革委門前來“要說法”。1976年恰好趕上了抓“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浪潮,向政府施壓,這不正是“右傾翻案風”的典型嗎。尤其是朱弦兩頭都沾,於是兩罪並罰立即被拘捕關押起來。聽到這個消息,馬建設心裏“咯噔”一下,原來以爲只有朱弦一人全身而退,現在看商業局這“五朵金花”無一人能夠倖免。後來又聯想到自己,在心底裏思量,如果自己不改名字,也在金花之列,不知命運如何?
尾聲
30多年後,馬建設已經退休,一日電視臺在播送Z縣的消息,使馬建設想起商業局和那些在政治運動暴風驟雨中葉落花謝的“金花”來,心裏惦記着,“也不知道她們現在怎麼樣了”。不久從Z縣白家堡子來了一個遠房侄子。問起縣商業局的情況來。遠房侄子說,“商業局早就不抖擻了,現在誰都可以開鋪子、做買賣,再說了沒有‘五朵金花’的商業局還有啥意思呢?”並主動說起了這五個人的近況來。
“王月敏是最早下海的人,發嘛(發達的意思)着呢,資產過億,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在Z縣早已見不到了蹤跡了。林姜二位從“自殘事件”以後又好起來了,曾經以黨蔘結怨的人又以黨蔘結緣,“兩淑”合辦了一家“雙贏黨蔘加工企業”, 紅火得很。哈繼紅在改革開放以後帶着孩子回了東北,那私生兒子可聰明瞭,考上了大學、又考上了研究生,幾年前還到商業局來望曾經照料過他的叔叔阿姨們。張振東一家一心想認這個兒子,不知結果如何。朱弦蹲了半年大獄,平反以後辦了一家民辦學校,專門教孩子們書法和古詩詞。遠房侄子走了以後,馬建設纔想起沒有問她們的婚姻狀況,不過轉念一想,不問也罷,知道這樣的結局就足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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