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試路費問題
拿到複試通知書確實令我振奮,但是還有個難題,就是路費何來?
那時農村人民公社一貧如洗,即便是富裕的生產隊,一個強勞力一年的現金分配也不過幾十元。從我們那個滇黔桂交界的山村即便就是回一趟南寧往往也需要家庭接濟,更何況從南寧這個華南城市還要奔向西北的蘭州,比到北京、上海和廣州都遠。本來這不是大事,家裏知道我拿到複試通知書高興壞了,他們支持我去複試在經濟上毫無問題,母親甚至還堅持要一路陪我去。
但是自我下鄉那天起就立志不向家裏伸手,要自己養活自己,9年來一直不讓家裏寄錢。甚至有兩次在隊裏分紅後還寄了點錢回家,象徵性地表示自己已經成人,能夠“掙錢養家”了。公社郵遞員從來只郵遞知青家長寄來的匯款單,沒有見過知青匯錢給家裏的,大驚小怪之餘弄得很多人都知道“壩官村幾個男生要給家裏匯錢”的新聞。
儘管回想起來這其實很虛僞,因爲不讓寄錢,家裏就常常寄東西,尤其是我當隊裏的義務衛生員時不斷給我寄各種藥品,用後來我妻子挖苦的話說是“慷爹媽的慨討好鄉親們,無非要表現你很積極”,其實這對父母而言比寄點錢還要麻煩得多也花費得多。但是九年下來,不向家裏要錢已經成爲習慣。這次我也不想爲複試而破例。
於是我向縣知青辦提出這個問題。他們也沒法解決,建議我找教育局。這時我們縣20幾人考研只有兩個人獲得複試資格的消息已經傳開,出於縣裏榮譽的考慮教育局也認爲應該支持我。可是那年的明文規定複試費用由考生自己負擔,單位不予報銷。可能由於那時考研的主要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他們都是有工作拿工資的,就不考慮我這個“農民”的情況。
教育局的人說:即使我們去複試,單位也不出錢,何況你還沒有“單位”?我說正是因爲你們有工資,能夠負擔得起,我們這些掙工分的怎麼辦,不正需要你們考慮嗎?結果經過“研究”,也不知道從哪筆經費中以“困難補助”的名義批給我150元,當時這算是一筆“鉅款”,路費問題解決了。
從山村到南寧
7月初我開始複試之旅。這次旅行的一波三折出乎意料,現在想來既反映了當時我國令人難堪的交通狀況,也折射出當時的社會變革。如今的“黃埔一期”回憶文章大都是講考試的,很少有人談長途跋涉“趕考”的行程。我就來補補這個缺吧。
我是坐着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上路的。這機器曾在改革前的中國農村頗爲流行,算是那時“農業機械化”水平的代表了。手扶拖拉機最早是在戰後日本的小農家庭農業中流行的,引進中國卻成了“社會化大生產”的“集體經濟”所用。

它們大多以195型單缸柴油機配皮帶傳動,簡單、廉價但動力不足,不知北方如何,至少在南方的粘重土壤中它根本拉不動配套的兩鏵犁。我們那時都是剛買的新機器就卸掉一鏵,以單鏵作業。這樣一來,只帶一鏵的“拖拉機”其實就跟一頭牛差不多,而這“鐵牛”的購買、維修、燃料成本比牛更高,還不如牛靈活,牛能走的路它不定能走,牛能進的小田塊它進不了,牛不喝油它要喝,牛能積肥它不能。
建國初期我們想用牛拉雙犁(當時高調引進蘇聯的畜力“雙輪雙鏵犁”終告失敗),這時卻改用拖拉機拉單犁了,有人戲稱“兩臺機器不如一匹牲口”。所以那時其實很少用它犁地。除了配旋耕機來碎土整地以及有時用作移動動力源外,它的實際用途主要是掛上小拖車跑運輸,包括鄉間的載人運輸。於是又有了“牛拉犁,拖拉機趕集”之說。
但是這種手扶拖掛操縱性能很差,由於沒有方向盤和導向輪,只有兩個驅動輪,轉彎時需要放開一側離合器才能扳動扶手使整臺機器轉向,轉向後要及時合上離合器恢復正常行駛,更令人頭大的是下坡轉向還須反向操作(即鬆開另一側離合器),否則就可能衝向相反方向造成危險。我在農村時曾學過修理農機,也曾下田試過兩把,但從不敢上路。
駕駛它跑路不僅費力,而且反應必須很敏捷,加之它的剎車也很不靈便,而它跑的往往又是崎嶇彎曲的山區道路,我至今覺得這種“手扶司機”要比“方程式”賽車手難當多了。用它載客其實很不安全,發生事故時有所聞。今天印度新聞照片裏很多人坐在汽車頂上旅行,引來貧窮和不發達之譏,其實就安全性而言,坐汽車頂恐怕比坐手扶拖掛還稍好。
最早推廣“手扶”的日本是從不用它載人的,亞洲發展中國家流行“手扶”的不少,但“‘手扶’主要是跑路,跑路主要靠‘手扶’”的,就以那時的中國農村爲典型了。那時我國還沒有農用汽車之說,山路上“手扶”突突突地跑,後面的小掛車上坐滿了人,這是當時農村很常見的景觀。
我就這樣與一羣趕集的老鄉們一同“突突突”地到了公社,然後坐汽車上縣裏。從縣城到南寧是與我縣另一位複試者同行。他是文革前清華大學水利系的老大學生,湖北宜昌人,文革中與夫人一起被分配到我們縣,成爲當時我們這個邊遠小縣僅有的“清華人”。在“臭老九”的年代他是縣裏的水電技術員(那時沒有職稱一說,除了文革前評上的工程師、教授,文革後就只有技術員、教師了),“粉碎四人幫”後提拔知識分子,他此時剛任縣水電局副局長。
那些年裏我縣很多縣辦水電工地都是他在現場負責技術工作,而我則在好幾個工地都躋身於從各社隊被徵調來的民工中,儘管曾當過工地上的“臨時白領”如會計、報道員之類,但都是些“文科”工作,沒有機會與他打交道。我對水電很感興趣,也曾親手安裝過生產隊裏第一座“小水電”。在指揮部的工棚開會時我曾翻過他帶到工地的《水力學》、《泥沙學》等書,佩服得不行。我知道他這個專家,他當然不知道我這個民工。
這次有機會同行,就向他請教了許多問題。一路上我們大聊水電,從小馬達(小型異步電動機)用於發電的利弊,到我國和世界上的一些大工程和規劃。尤其對於三峽,那時葛洲壩正重新上馬,我們談到葛洲壩工程對未來三峽的影響,談到茅坪、三鬥坪、南津關、美人沱等三峽候選壩址的種種故事。他說在田林交談的人大都連三峽與三門峽都分不清,沒想到還能和一個人聊起三鬥坪和美人沱,可惜過去在工地時我們不認識。
他又感慨地說,他這個宜昌人當初報考清華水利系,就是懷着“三峽夢”,想爲“高峽平湖”幹一番事業,沒想到文革使他到田林把青春耗在了幾十上百瓩的“小水電”上。這次他回母校複試,但願能再展宏圖,以償夙願。遺憾的是,後來聽說他的複試未能如願,但還是調出了田林縣,到南寧擔任了廣西水電學校校長,對廣西的水電事業很有貢獻。
遇阻“寶天段”
在南寧我們分手後,他奔北京,我赴西北。第二天在鄭州火車站換車準備由隴海線去蘭州,卻意外地得知:由於大雨塌方,隴海線寶雞-天水段已經中斷。話說這隴海線“寶天段”是當時中國鐵路著名的一大“腸梗阻”地段。由於隴山、寶雞峽一帶地質複雜,幾乎年年雨季都要塌方。

但是那年的塌方特別嚴重,寶天段中斷達一個多月之久。在鄭州車站我被告知鐵路一時無法修好,到蘭州的聯運票只能退掉,可以選擇到西安或者寶雞再尋找別的交通工具。我不由得着急起來,因爲複試日期已定,如果錯過就誤大事了。
權衡一下我決定先到西安,想着畢竟是省會,交通手段應當比寶雞多些,或許還可以逛逛這個古都。到達西安車站已經是我從村裏出發的第五天了。火車站前就有很多桌子在賣西蘭公路的汽車票,但當天的車已發,只能次日走。那時西安到蘭州汽車要走兩天,明天走後天晚上才能到,而後天就是複試之日。我想這下壞了,抓耳撓腮着急也沒有辦法,只好買了張汽車票,然後到車站附近的一家廉價旅館住下,接着就上街想發個電報告知學校我可能遲到的原因。
上街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招牌,由於寶天段中斷,民航局正在車站附近設點賣機票。我過去一看,飛蘭州的機票是28元,這個價格今天還遠遠不夠打的去機場的,不過當年它可是比我們在生產隊勞動一年的現金分配還多,雖然比汽車票貴不少,但傍晚就有一班,當晚就能到蘭州。我趕緊上前購買。

那時買飛機票要縣級以上證明,賣票的看着我這個寒酸樣說你有證明嗎?我下鄉之初在貴州冊亨(離我的廣西插隊之處僅一江之隔)曾因沒有證明被“收容”過,知道在中國“盲流”的危險,所以但凡外出都開有證明。但是沒想到要坐飛機,所以只有公社的證明。
賣票的不屑地一瞥,說不行,這種證明不能買機票。情急之下我突然想到了複試通知書,就拿出來給他看:“蘭州大學通知我去複試,這國家重點大學應該不止縣級了吧?”
在1977/1978年高考剛剛恢復的中國,“黃埔一期”的大學生都被視爲天之驕子,研究生更不用說了。聽說是研究生複試的,不少乘客都湊過來看這通知書是啥樣。賣票人也肅然起敬,二話不說就讓我買了票,還熱情地解釋到哪裏去等民航班車、如何上飛機等。我一看時間不多,趕緊跑到車站附近退掉了汽車票。那時的旅館要先付錢才能入住的,他們說我已入住不能退錢,我也不管那麼多了,拿上行囊就去趕民航班車。
坐飛機去趕考
那時的西安機場就在如今已是繁華市區的西稍門,免費的班車沒多久就到了。買機票要縣以上證明大概就算是那時的安保措施,買到機票就簡單了,現在的換登機牌、過安檢等手續一概沒有,到了機場憑票登機,就跟上火車差不多。而且機場既沒有登機橋,也沒有擺渡車,貴人可以坐小車到飛機前,一般乘客只能步行出候機室走向很遠的停機坪,而無論貴人還是平民,到了飛機前都得爬舷梯登機。

儘管如此,在當時的中國,能坐飛機的基本都是“上等人”。我一個農民,又不是作爲什麼大模範由公家安排坐飛機去開會,而是自己爲“私事”掏錢坐飛機,在當時恐怕算是奇遇。在那次蘭大的“黃埔一期”複試生中,像我這樣的農民不知還有沒有,而這些複試生坐飛機來的即便有也不會多,至於同時滿足這兩項,一個農民坐飛機來複試,我想不但蘭大不會有第二個,就是全國那年恐怕也是絕無僅有了吧。
其實就是我自己,後來再次坐飛機也是在十多年以後了。在飛機上想到我們那個遠離縣城200裏的平塘公社有的農婦一輩子連縣城都沒有到過,不禁感慨。古話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反其意而胡謅曰:山中已九年,世上方一日;長徵須百劫,鵬程起雙翅。衆山可俯覽,星空需仰視。不負踐土心,還蓄凌雲志……。
其實我並未真的“一覽衆山小”,因爲起飛不久天就黑了。記得幾年前尼克松訪華時《參考消息》曾經登過一個美國隨行者的報道,有言:“噴氣機時代還沒來到中國”。這時也依然如此,在1978年那個時候,發達國家早已普及噴氣式客機,而我國民航不僅落後於印度,甚至不如菲律賓和印尼,全國只有10架左右的噴氣式客機,除了領袖專機就是飛寥寥可數的幾條國際航線,國內民航還是螺旋槳飛機一統天下。我這次坐的是蘇制伊爾18.據說1960年代這種飛機引進之初曾充當過毛澤東的專機,到1978年它也還算是我國很不錯的飛機。

我坐着感覺很平穩,完全沒有平時聽人傳說那種可怕的暈機感(當時的飛行條件下暈機是很常見的)。可是這種螺旋槳飛機噪聲極大,在機上幾乎不能交談。夜間飛行也沒有風景可看,其實挺無聊的。好在兩個多小時後就到了蘭州中川機場,我生平第一次空中旅行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