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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西亞的瑰寶(一):歷經滄桑,福兮禍兮

“計劃外”的驚喜

第四次到波蘭,我們事前就向波蘭朋友提出要到西里西亞去看看。我們指的是那個世界聞名的西里西亞煤礦冶金工業區。這裏是東歐最大的“夕陽產業”帶,也是經濟轉型難度最大的地區。1990年代就聽說那裏的情況很糟,我也到那裏的格利維採等地去看過。

後來看到一本美國學者的書,《團結工會的失敗:後共產主義歐洲的憤怒與政治》,就是作者當時考察西里西亞的成果。他的看法是那裏的轉型很失敗,當地煤礦冶金工人原來是團結工會最堅強的堡壘,現在卻對自由派當局很失望,結果使得當地團結工會變成了既反共也反自由派的極右翼力量。

直到2010年左右,波蘭入歐以後那裏纔有一些好消息傳來。我自己和歐洲一般輿論一樣,對波蘭轉軌的評價是很高的。但是作爲研究者必須看到事情的兩面,他山之石與前車之鑑,繁榮興旺的明星城市和蕭條衰敗的“鏽區”、轉軌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都應該認真看待。所以在考察計劃中事先就列入了西里西亞。

到華沙後拿到每日行程,卻發現波蘭記者協會給我們安排的西里西亞之行是訪問弗羅茨瓦夫。原來人們談到西里西亞時首先想到的東西很不一樣。關心經濟社會轉軌的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西里西亞的礦山和鋼鐵廠,而注重人文交流的記協朋友想到的是西里西亞的文化名城和著名大學。弗羅茨瓦夫歷史上是整個西里西亞的首府,現在也是西里西亞最大的城市,過去歷經滄桑,富於傳奇色彩,文化底蘊厚重,現在也是新波蘭經濟最繁榮的地區之一,完全不是什麼“鏽區”。

老城廣場
老城廣場

原來作爲文化地理概念的西里西亞分爲上下兩個部分,上西里西亞纔是前述的世界級大煤田,而弗羅茨瓦夫所在的下西里西亞卻沒有什麼礦山。二戰前該城屬於德國,是當時德國僅次於柏林、漢堡、慕尼黑、科倫和埃森的第六大城市,當時經濟之發達與慕尼黑、法蘭克福等名城不相上下。1945年歸屬波蘭後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雖然相對衰落明顯,已經無法與慕尼黑法蘭克福相提並論,但在波蘭仍是一座領先的城市。計劃經濟時代這裏並非國家投資的重點,但經濟水平並不比那些接受國家大量投資的地方差。

劇變後當年國家集中投資建設的“傻大黑粗工業區”許多都成了包袱,在轉軌中舉步維艱,而當年國家不太重視的弗羅茨瓦夫卻塞翁失馬,轉軌很成功,入歐後更是發展很快。我們在空中就看到了城市附近的高速立交路網,降落到新擴建的弗羅茨瓦夫哥白尼國際機場,它那氣派而時尚的玻璃航站大樓比華沙機場也不小,儘管它的客流量在波蘭只是第五。還未進入市區,就看到50多層的“天空塔”——目前波蘭最高的摩天樓在夜空中熠熠生輝。

哥白尼國際機場新建的候機樓
哥白尼國際機場新建的候機樓

這一切都讓我刮目相看。說實話,我以前對這座城市並無特別印象。90年代我在波蘭時,旅遊觀光的概念纔剛剛興起,我對研究社會的關注遠超過風景。關於弗羅茨瓦夫我當時主要就是記得一件事,那就是1945年戰爭剛結束時歐洲若干國家的共產黨代表曾在該城南郊一處溫泉療養地開會,成立了被視爲共產國際後繼組織的、蘇聯控制下的“共產黨情報局”。

這個機構後來把南斯拉夫革除教門,在東歐各國開展清洗“鐵託分子”的大肅反,以殺人如麻而在“後斯大林時代”聲名狼藉,以至於“情報局分子”在東歐國家已經成爲令人憎惡的貶義詞。如今這自然不是什麼值得自豪之事,這次來到弗羅茨瓦夫,見了形形色色的人,竟然沒人知道這裏還是“情報局”的誕生地;看過介紹該城的林林總總的書,也無一提到這件事。

“休克療法”時期我在波蘭留學兩年,到過很多地方,卻並未真正涉足弗羅茨瓦夫市內,唯一一次途經該城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在《新餓鄉紀程》中曾提到那年我從布拉格坐臥鋪列車回華沙,入境波蘭後睡熟了,結果行囊被盜,損失慘重,不僅丟了錢和護照、相機,最可惜的是我在東歐各國拍的一大批膠捲(當時還沒有數碼設備)也丟了,對我這個搞歷史的人來說這都是記錄劇變之初世間百態的寶貴資料啊。而這奇禍就發生在弗羅茨瓦夫——波捷鐵路入境後第一個停車站。我真是有點“恨烏及屋”了。

20多年過去,當年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這次弗羅茨瓦夫之行我們還是收穫不小,無論從秀麗的風光、多彩的人文還是從轉軌進程的考察角度,都令人高興。

秦暉與弗城外交關係辦公室副主任
秦暉與弗城外交關係辦公室副主任

養在閨中無人識

中國驢友有人把弗羅茨瓦夫比喻爲“養在閨中無人識”的美女。確切地說,不應該是“無人識”而是“少人識”。我看有網友評論說,“這裏美得讓人忘記呼吸”,這裏是“歐洲最值得去的城市”,還有人評論說,“這麼一座美麗的城市空放着太遺憾了,需要大力推廣”。

需要聲明一點,我可不是“旅遊局的託”,不是在爲弗羅茨瓦夫做旅遊廣告。但總的來說,國人去的很少,我們抵達弗城的時候正值旅遊旺季,但遊客幾乎都是白人,亞洲面孔的人非常罕見,即便有幾個疑似同胞的人,一張嘴便知是韓國人。

正如網友評論說,弗城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布拉格”,布拉格被視爲世界罕見的各種建築風格——羅馬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巴洛克式、新古典式、洛可可式等——薈聚一城的奇觀,而弗羅茨瓦夫也同樣如此。

舊市政廳(市民藝術博物館)
舊市政廳(市民藝術博物館)

弗城外辦主任維斯給我們看過一個宣傳片很有意思:先是連續打出與各名城風格類似的建築畫面,如舟橋縱橫、充滿羅馬式、文藝復興式建築的奧得河中諸島,問道:“這是威尼斯嗎?”波西米亞風格的舊市政廳及其天文鐘,“這是布拉格嗎?”,奧得河上的鏈子橋,“這是布達佩斯嗎?”豪華有如斯卡拉的歌劇院,“這是米蘭嗎?”類似美泉宮、極盡巴洛克式奢侈裝潢的弗羅茨瓦夫大學利奧波德堂,“這是維也納嗎?”歐洲獨有的日本花園,“這是東京嗎”……,還有“這是阿姆斯特丹嗎?”“這是巴黎嗎?……”

弗羅茨瓦夫大學禮堂
弗羅茨瓦夫大學禮堂

不由人不說“是”,但對不起,答錯了!上述所有的景觀都出自弗羅茨瓦夫。也就是說它涵蓋了上述所有這些地方的經典建築形式。而由於該城的袖珍和緊湊,絕大部分美不勝收之處都可以步行抵達,而無需考慮交通的問題。

情人橋
情人橋

除了這些風格迥異的不同時期的建築以外,這座城市更有一些別處罕有其匹的著名珍品。如“百年廳”是世界建築史上的傑作,它用輕質材料和當時的先進技術於20世紀初建成,僅穹頂的高度就達23米,大廳前有歐洲最大的音樂噴泉。2006年,弗羅茨瓦夫的百年廳被列爲世界文化遺產。

百年廳
百年廳

而這座城市的風格不僅來自建築藝術,更來自她曲折坎坷的歷史。這裏有展現1794年4月4日波蘭民族英雄科希秋什克率領9千起義的“鐮刀軍”在拉茨瓦維採激戰俄軍宏大場面全景畫博物館。整幅面長114米,高15米,還有燈光與音響,逼真地再現了當年抗俄戰爭的悲壯場景。

拉茨瓦維採全景畫博物館
拉茨瓦維採全景畫博物館

一座讓歷史、地理老師頭痛的城市

記得波蘭作家米沃什曾經說過,歐洲有些地方總是會給地理和歷史老師惹麻煩,他們的歸宿變更使地圖繪製者無所適從。弗羅茨瓦夫就是這樣一個讓歷史、地理老師頭痛城市,它在歷史上曾先後屬於捷克、德國、奧地利和波蘭,加入過漢薩同盟和神聖羅馬帝國,還被蒙古人和瑞典人攻佔過,每一種文化都在此留下自己的印記。

僅僅城市的名稱,屬德時的德語城名叫佈雷斯勞,屬捷克時捷語城名叫弗拉迪斯拉夫,神聖羅馬帝國的天主教會用拉丁語稱她爲弗拉提斯拉維亞,屬奧匈時還有個匈牙利語城名叫波羅茲洛,猶太人則用意第緒語稱其爲布羅斯羅伊。但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它又是一個讓遊客興奮得多巴胺膨脹的地方,她就像一個濃縮版的歐洲建築博物館,把歷史的滄桑與多種文化的精華融爲一體,使它散發出的魅力格外迷人。

濃縮版的歐洲建築博物館
濃縮版的歐洲建築博物館

尤其是二戰後,弗城似乎與現屬烏克蘭的利沃夫城形成了時空、人地的大轉換。二戰中波蘭東部18萬平方公里國土被蘇聯吞併,而在西部令戰敗國德國以11萬平方公里土地作補償,從而使波蘭國土面積縮水,而且位置整體“西移”。原波蘭僅次於華沙的第二大城市利沃夫被劃給蘇聯(現屬烏克蘭),而德國第六大城市布勒斯勞(就是現在的弗城)則劃給了波蘭,那時的人權觀念尚無反對“種族清洗”之說,變更領土上的原居民基本都被趕走。布勒斯勞人被驅逐到了德國,而大量利沃夫人則被遷到更名後的弗羅茨瓦夫。這就是所謂的“利城填弗城”。

儘管後來我們被告知此說有點誇張,但無可置疑的是今天這裏的城市規劃與建築風格仍然是德屬時期的樣子,居民卻已經是波蘭人佔絕大多數。現今烏克蘭著名學府利沃夫大學校史上說起源於歷史悠久的波蘭時期,實際上則是二戰後由烏克蘭師生構成的新大學。而現今的弗羅茨瓦夫大學校史追溯到古老的布勒斯勞大學,實際卻基本上是趕走德國人後把原來利沃夫大學的攤子搬過來重建的。

夕陽下的弗羅茨瓦夫大學
夕陽下的弗羅茨瓦夫大學

在當時,這樣的大驅逐伴隨着無數的人間悲劇。但現在,它卻成了這裏多元文化的來源之一,甚至是轉軌後煥發的經濟活力源頭之一。這座波蘭人居住的日耳曼風格城市(所謂“後德國城市”)的古蹟不亞於波蘭古都克拉科夫,但舊體制下的統治者基於意識形態卻希望割斷“西方的”傳統,更不願展示它的“異國情調”,以致藏之深山少人問。

直到變革後尤其是加入歐洲一體化進程後,這個有三條河流貫穿、上百座橋樑維繫的弗羅茨瓦夫城,才作爲“波蘭最漂亮的城市”之一,散發出一種混合了歐洲多種文化的魅力展現給世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