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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齊皇帝的“雙城記”

過去的歷史知識告訴我們,北齊的都城是鄴,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磁縣縣城南略偏東。而北齊都鄴,又源於它接受了東魏的禪讓,這是高歡挾持北魏皇室從洛陽遷都到鄴城的結果之一。但是近來讀《北齊書》,卻顛覆了我之前的認識,發現北齊實際上實行了雙都城制,即鄴城與晉陽(約相當於今太原市區)並重,並且晉陽的地位似乎還更重要一些。而北齊的幾位皇帝,經常往返於晉陽與鄴城之間,過的是雙城生活。這一現象,幾乎貫穿了北齊王朝的始終。

《北齊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唐]李百藥撰,唐長孺等點校,魏斌負責修訂
《北齊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唐]李百藥撰,唐長孺等點校,魏斌負責修訂

記載北齊一朝歷史最原始的典籍《北齊書》,原本五十卷,經唐長孺等學者研究,唐初史家李百藥的原文今存者僅十七卷,其餘三十三卷皆爲後人據《北史》或其他史書補齊拼湊而成。在八卷帝紀中,只有卷四《文宣帝紀》是李百藥的原文,因此這一卷就顯得尤其重要。下面我們就依據唐長孺等點校、魏斌負責修訂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北齊書》(中華書局2024年8月出版),從卷四關於北齊文宣帝高洋的記載講起。

東魏孝靜帝武定八年(550)五月辛亥,高洋自晉陽至鄴,接受魏帝的禪讓,即皇帝位,改元天保元年,宣告了北齊政權的建立。在忙碌建國大業,出臺一系列詔令政策之後,到九月庚午日,高洋自鄴城出發,前往晉陽。十月己卯,即出發後的第九天,車駕“入晉陽宮,朝皇太后於內殿”。請注意,皇太后是在晉陽。十二月辛丑,“帝至自晉陽”。即高洋在晉陽呆了大約兩個月,返回了鄴城。接下來,史書頻繁地出現“帝如晉陽”和“帝至自晉陽”的記載。從敘述角度看,都是站在作爲都城的鄴城來敘事,講某天皇帝出發去晉陽了,或者某天皇帝從晉陽回來了。《北齊書》的這些記載,應當都出自皇帝隨行史官的原始記錄。但是我們仔細梳理皇帝的行動軌跡後發現,皇帝呆在晉陽的時間卻多於呆在都城——鄴城的時間,這種情況在其他朝代很少見。

根據卷四《文宣帝紀》,從天保二年開始,北齊文宣帝高洋的行蹤如下:

自正月至九月,在鄴。
九月至天保三年六月,在晉陽。
六月,在鄴。呆了八天。
六月至十二月,在晉陽。
十二月,在鄴,呆了六天。
十二月至天保四年四月,在晉陽。
四月至九月,在鄴。
十一月至天保五年四月,在晉陽。
七月至八月,在鄴,呆了27天。
八月至天保六年三月,在晉陽。
三月至四月,在鄴,呆了24天。
四月至五月,在晉陽。
五月至六月,在鄴,呆了37天。
七月至九月,在晉陽。
九月至十月,在鄴,呆了56天。
十月至天保七年正月,在晉陽。
正月至八月,在鄴。
八月至天保九年三月,在晉陽,長達一年半多。
三月至某月,在鄴。時長不詳,因其後的六月已在晉陽,故最長在鄴呆了三個月。
六月至八月,在晉陽。
八月,在鄴,呆了九天。
八月至十一月,在晉陽。
十一月至天保十年正月,在鄴。
三月至九月,在鄴。
九月至十月,在晉陽,崩逝。

統計一下皇帝在鄴的時間,從天保二年正月到天保十年十月,在一共106個月時間裏,滿打滿算在鄴共約40個月,佔比不到38%,在晉陽倒是約有60個月,其他零星在外幾個月。

不僅文宣帝高洋是如此,史書記載,在他之後的幾位北齊皇帝,也是常常在鄴城和晉陽之間往返。除了高洋因爲是接受魏帝的禪讓而在鄴城登上大寶外,其後的廢帝、孝昭帝、武成帝、後主都是在晉陽即位,文宣帝、廢帝、孝昭帝都是崩於晉陽。

北齊皇室開鑿的響堂山石窟的佛教造像
北齊皇室開鑿的響堂山石窟的佛教造像

晉陽的政治地位如此之高,追根溯源,應該說是北齊的實際締造者、東魏的掌權人物高歡打下的基礎。高歡打敗爾朱兆,佔據晉陽,認爲此地險要,“乃建大丞相府而定居焉”,其後持續經營晉陽多年。高歡政治生命的後期大本營就是晉陽,他臨終前的重大布局,就是徵世子高澄至晉陽,而令次子高洋鎮守鄴城:它們中一個是自己政治實力的大本營,一個是東魏王朝的都城,無意中揭示了晉陽和鄴城的特殊地位。高澄襲爵後,依舊長駐晉陽,只是偶爾赴鄴朝見魏帝而已。晉陽有相當規模的宮殿羣,並且直到北齊後期仍在擴建,比如一直到後主天統三年(567)十一月,還因爲晉陽大明殿落成而進行大赦。

說晉陽和鄴城是北齊的雙政治中心,應該是可以成立的。晉陽因爲處在北齊與北周對抗的前出位置,也處在北齊與北方遊牧政權對抗的前出位置,所以政治和軍事意義上顯得更爲重要。相比較而言,南方的梁、陳處於南北對抗中的守勢,幾乎不構成對北齊的威脅,故鄴城的軍事意義較弱,主要是有道統和文化上的意義。自高歡以下,北齊諸帝(含追諡)皆葬於鄴城,則是鄴作爲都城的標誌之一。

北齊皇帝在晉陽和鄴城之間來往和居住,沒有季節上的特點,不具有後世王朝離開都城“避暑”那樣的屬性。如果嘗試找一點原因,來解釋北齊皇帝爲什麼不長時間呆在都城鄴城,除了因爲晉陽是高齊的起家之地和大本營外,大概還有民族方面的原因,即北齊皇族是高度鮮卑化的漢人,其統治集團核心的胡人勢力較大,而他們在心理上更傾向於晉陽。皇帝在晉陽和鄴城之間變換着居住,似乎有平衡漢人和胡人力量的用意暗含其中。

在瞭解晉陽和鄴城是北齊的雙政治中心這一基礎上,我們再尋繹史書中“帝如晉陽”(或“行幸晉陽”)和“帝至自晉陽”的記載,就會有不同的理解,甚至會發現《北齊書》有漏載或誤記之處。因爲有一去必有一返,其間有規律可尋。

先說漏載。比如上文提到,在《北齊書》卷四記載的天保九年中,就有銜接不上的地方。“三月丁酉,帝至自晉陽”,這是回到了鄴城。“夏四月辛巳,大赦。是夏,大旱。帝以祈雨不應,毀西門豹祠,掘其冢。”我們知道西門豹祠在鄴,所以四月的時候皇帝仍在鄴城。五月只記有三條官吏的任命決定,下面就是“六月乙丑,帝自晉陽北巡”。皇帝是幾月份從鄴城去的晉陽,沒有記載。

《北齊書》卷八《後主紀》中,也有漏載。如說武平三年八月“癸巳,行幸晉陽”,至下文,又說四年二月“丁巳,行幸晉陽”,這中間沒有記載什麼時候“至自晉陽”。因爲只有先從晉陽回來了,才能再次從鄴城出發去晉陽,所以中間肯定有漏載。

再說誤記。同樣是在《北齊書》卷八,史文說武平三年三月“庚辰,車駕至晉陽”,這一條記載與理不合。因爲根據上下文,前面說二月丁巳“行幸晉陽”,後面說十月癸卯“行幸晉陽”,現在說三月“車駕至晉陽”,那皇帝是什麼時候從晉陽回到鄴城的呢?另外,從時間推算上也有問題。如果二月丁巳從鄴城出發,三月庚辰纔到晉陽,則路上花了23天,明顯耗時太長了(後文我們再解釋)。根據本卷內的文例(這一卷主要是抄自《北史》),與“行幸晉陽”對應的文句是“至自晉陽”,三月庚辰的這一處記事,文字當作“車駕至自晉陽”,應是文獻在傳刻過程中脫一“自”字。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自三月至九月,皇帝都在鄴,直到十月癸卯纔再次行幸晉陽。我們看到皇帝於六月壬子“幸南苑”,九月“校獵於鄴東”,都是在鄴城發生的事。那麼也就是說,皇帝二月丁巳從鄴城出發去晉陽,到三月庚辰已經從晉陽回到鄴城,這23天不是走了一個單程,而是一個往返。這有沒有可能呢?從鄴城到晉陽的行走路線,粗略估算約300公里。我們知道高洋在鄴城即帝位後第一次返回晉陽,路上走了九天,那是因爲要顯擺,接受祝賀等,走走停停,比平常花的時間要多。如果按車駕隊伍一天行走50-60公里,則300公里需要走五至六天。走一個往返,路上約需10-12天。加上在晉陽停留(或者說休息)十天左右,所以23天走一個來回是完全可能的。我們前面梳理高洋的行程時已經發現,他曾經在鄴城分別只停留過八天、六天和九天就再次出發。北齊後主在晉陽只停留十天左右就再次啓程,是完全可能的。另外提一句,北齊的皇帝個個精力旺盛、性格古怪,經常不按常理出牌,隨從人員則疲於奔命,苦不堪言,或有倒斃於道路者。

《北齊書》中有“京師”一詞。在作爲李百藥原文的卷四《文宣帝紀》中,“京師”共出現五處,其中四處明顯是指鄴城。而其中比較特殊的一處,根據我們對“帝如晉陽”和“帝至自晉陽”的文例分析,“京師”似乎是指晉陽,這讓我差點以爲北齊有二京之制,但後來這個結論又被我推翻了,但由此又引出一個重大的發現。

前文我們仔細爬梳卷四中文宣帝高洋的行蹤,發現他於天保七年八月至天保九年三月,在晉陽,時間長達一年半多。最主要的依據,是七年“八月庚申,帝如晉陽”,然後是九年“三月丁酉,帝至自晉陽”,這中間沒有皇帝在二地間往返的記載。那麼照理說,此期間皇帝都是在晉陽。然而此期間有這樣一條記載:

是月(天保八年四月),帝在城東馬射,敕京師婦女悉赴觀,不赴者罪以軍法,七日乃止。

如果皇帝在晉陽,在城東馬射(主要是練習和展演騎馬射箭),還讓京師婦女都去觀看,那麼“京師”一詞當是指晉陽。但是對比多個北齊皇帝的記載,這裏進行馬射的地方實是鄴城之東。比如高澄曾經與魏帝“獵於鄴東”,前文則提到北齊後主“校獵於鄴東”。鄴東應該有一個很大的獵場。馬射與校獵的內容相近,其寓意都是講武。更直接的參照材料是本卷內天保七年正月的記載:“帝至自晉陽。於鄴城西馬射,大集衆庶而觀之。”據此,鄴城西也有開闊的場地可以進行馬射。七年在鄴城西馬射,八年則在鄴城東馬射,太正常不過了,而且都要組織人觀看,八年的這一次規模尤其大。

到這裏基本可以判定,天保八年四月的這場馬射活動是在鄴城舉行的,要求京師婦女都去觀看,這裏“京師”就是指鄴城。那麼問題出來了,即天保八年四月皇帝在鄴,而不是在晉陽,可以證明史書有漏載,至少缺一組某年月“帝至自晉陽”和某年月“帝如晉陽”的記事,只有這樣纔可以把前後史文銜接上。

《北齊書》卷四天保七年至八年的記載不僅有脫漏,而且有顛倒錯亂。僅舉一例。比如天保七年的記事,在六月和七月間插入了一條“是年,修廣三臺宮殿”。而根據史例,凡是書“是年……”的,都是放在一年之末,本年則當置於十二月的記事之後,這裏顯然是錯簡,這條記錄放錯了位置。照此說來,漏掉一組“帝如晉陽”和“帝至自晉陽”,也不奇怪。這提醒我們,作爲八卷帝紀中唯一是李百藥原文的《北齊書》卷四,裏面可能有一些訛脫衍倒的現象,需要我們讀書時十分仔細。

最後說幾句題外的話。北齊皇帝在鄴城和晉陽之間往返,跨越晉冀兩省,走的是“太行八陘”中的哪一陘呢?我的老家臨近響堂山石窟,其開鑿就與北齊皇室密切相關,北齊皇帝走的路線既經過這裏,則必然經過邯鄲市峯峯礦區,這裏就有“太行八陘”中的滏口陘。據《魏書》記載,北魏大將爾朱榮和高歡都曾經率兵走過滏口陘,則北齊皇帝走的大概也是這條路。以文宣帝高洋爲例,他在鄴城即帝位,往晉陽走,路上花了九天;他死後在晉陽大斂,梓宮運到鄴城,路上走了二十八天。

北齊皇室開鑿的響堂山石窟在中國佛教藝術史上留下了動人心魄的一筆。圖爲與石窟同時營建的響堂山下的常樂寺遺址
北齊皇室開鑿的響堂山石窟在中國佛教藝術史上留下了動人心魄的一筆。圖爲與石窟同時營建的響堂山下的常樂寺遺址

高洋在晉陽暴崩,時年三十一歲。他的人生如一場大夢,奔波往返於晉陽和鄴城之間,從生到死,演出了一場“雙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