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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路建築師的爐邊故事

建築散記

本文作者是一名生活在芬蘭的中國建築師,他租住的公寓位於首都近郊的石匠路上,緊鄰着一片原始森林和一座氣氛略顯詭異的摩門教堂。他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十分頑皮可愛。他每週都要坐長途火車去中部一所大學的建築系教書。路途漫漫,無甚風景可看。每當讀罷了枯燥的學術論文,又無意打瞌睡之際,偶爾興起也作些小文自娛。

本文即在長途火車上寫成,共分三個章節,並無統一的主題,不過是些瑣碎日常見聞的記錄與回憶。然細細讀來,又隱約覺得內容跟“磚、鐵”等無情之物關聯甚密。

建築師雖是與無情之物打交道的職業,然要感受和創造建築的精神,須用真情真性,方可探幽勾玄,深入其堂奧。大凡奇技者,功利者,淫巧者皆只能浮光掠影於窄門之外。何以故?因無情之物皆有大深情。

康曾詩意的對學生說道:”在房間被建造之前,陽光並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妙”。中國禪宗亦有此說,洞山大師悟得無情說法之旨,涉水睹影而洞徹本來,作頌雲:“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始得知。”果真不可思議,只有用眼睛才能聽到,那無法被度量的,由無情之物所傳達出的建築的真意。也大奇三字,諸君需仔細啊!

本文體裁雖近似講故事,然幾無杜撰之處,理喻其中,亦真亦幻,大可不必深究。唯年份稍遠,記憶模糊之處,略有增刪添補。另外,爲保護隱私,故將真名全部隱去。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挪威小教堂
挪威小教堂

”在17世紀末,康熙皇帝當政期間,誰是中國最偉大的鐵匠?”

在一個寒冬的雪夜,有人問了我這樣一個略顯古怪的問題。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發問的人,是我在奧斯陸生活時的房東馬修。

馬修出身丹麥藝術世家。他祖父是丹麥現代主義運動時期著名的雕塑大師,我曾在哥本哈根的路易斯安娜美術館裏看到過他祖父的幾件作品,形式抽象,感情充沛,有着強烈的表現主義風格。馬修的奶奶是著名的織物設計師。而他父親則是一名畫家,但名氣略遜於他的祖父。

馬修祖父作品
馬修祖父作品

2017年秋,我因緣際會住進了維格蘭雕塑公園旁的一棟老宅裏。嚴格來講,馬修只是我的二房東,大房東是幽居在樓下的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夫人,平日裏深居簡出,唯有一隻貓兒作伴。租住期間,我只跟她打過一次照面。我正下樓,碰到老夫人手裏拿着當天的早報,正欲轉身回屋。聽到聲響,她拄着柺杖回頭看向我,先是愣了愣神,反應過來後,便露出善意的微笑。但那微笑卻極短暫,我還未及開口講話,老夫人驀地一轉身,就把門關上了。木門上的油漆已然剝落大半,上面鑲着水波紋的壓花毛玻璃,因年深日久顯得積灰泛黃。透過玻璃,我影影綽綽的看到老夫人在屋裏來回踱步,感覺十分神祕。那時馬修和他的中國前妻,租下了整棟老宅的二樓。爲了節省開銷,又將其中兩間臥房分租了出去,我就住在其中朝北的一間。

一個週末的清晨,我們在廚房裏喝咖啡,馬修拿起窗臺上放着的一隻松鼠頭骨標本,對我說道:“我祖父早年在哥本哈根大學讀動物學,但他中途遇到了雕塑,那成了他一生爲之奮鬥的事情。而且他成功了,名字還被寫進了丹麥藝術史裏。”馬修放下松鼠頭骨,喝了一口咖啡,用一種略帶傷感的堅定語氣說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幸運,可以在年輕的時候,就認定這一生要做什麼,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都不知道”。我抖了個機靈說道:“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馬修聽後笑了笑,說也許是這樣,轉頭看向窗外的草地。對話陷入了沉默的時刻。看着他鬢邊新添的花白髮絲,我忽然意識到,這種堅定的語氣,似乎來自於一種常年糾結後的釋然。

奧斯陸居所窗外
奧斯陸居所窗外

離開挪威的若干年後,我在一個韓國老大哥那裏,又聽到了同樣傷感卻堅定的語氣。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我懷裏揣着一瓶烈酒,踏雪去他家中給他送行,他決意放棄一切,隻身回韓國做建築實踐。老大哥年長我十來歲,漢學家傳,熟讀程朱語錄,年過四十纔來到歐洲學建築。我們同一年秋天入學,掰着指頭一算,十幾年的光陰一晃就過去了,那時的朋友,早以零落天涯,只有我倆還在這裏苦熬,如今老大哥也選擇離開。

那天我們喝光了他家中所有的酒,他傷感又平靜的對我說:“對這裏,我沒什麼可抱怨的。可再不回去,我就真的老了”。他住在一棟山丘公寓的頂樓,視野絕佳,遠眺能看見波羅的海。他搬家時,我曾送過他一幅字,上寫夾山境:猿抱子歸青嶂裏,鳥銜花落碧巖前。他一直襬放在窗邊,當此分別之際,再讀竟有些讖語的味道在裏面。夏天的時候,我們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喝酒,窗外綠樹如海,可如今只有漫天狼藉的風雪。

忽然間,我的思緒被馬修痛苦的低吼打斷。他雙手捂着臉,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把身子蜷縮進椅子裏。那段時間,他被三叉神經痛折磨的有些神情恍惚。看到他那個樣子,我有些手足無措,只能關切的詢問。馬修攥緊拳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對我說道:“卡洛斯,文學!文學就是我要做的事情!”然後不再說話。我彷彿受到某種情緒的感染,腦海裏開始出現一些幻象,我看到馬修手裏緊緊攥着文學,而那文學又變成了一把長柄丹麥戰斧,他化身成爲劫掠英格蘭的維京狂戰士,在古老的海邊修道院裏嘶吼着大殺四方,光影過處,人頭落地。

我認識馬修的時候,他正一邊構思一邊斷斷續續的寫作。他只使用丹麥語寫作,據他自己形容,那是一部半自傳體的歷史幻想小說,主人公是一個丹麥水手,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曾經航行到過17世紀末的中國。我意識到前文那個關於中國鐵匠的問題,就是呼應了這個情節。我失望的告訴他:“我只知道三個傳說中的鐵匠,且都出現在公元前五世紀的春秋時代末期。至於康熙時期,究竟有沒有鐵匠的姓名留存下來,可能得問研究歷史的專家。當然極大可能是沒有的,中國文化向來鄙夷手工業者。”馬修又問道:“假設有這樣一個鐵匠,他應該叫什麼名字合適呢?”我說讓我想想,過幾天再告訴你。

維京戰船
維京戰船

跟馬修通完電話,我出門站在雪地裏抽了根菸,一邊抽菸一邊想鐵匠的事情,然後忽然就想起了那三個從冰島來的大鬍子。

這事得從馬修釀酒開始講起。

馬修曾經幹過一陣子包工頭,他從烏克蘭招募林業工人,帶着他們去到挪威北邊的老林子裏,修剪高壓線旁的高大灌木。這活兒不好乾,還有一定的危險性,工人們勞累了一天總要喝點酒解解乏。啤酒量大管飽,還不耽誤第二天干活,在野外也方便釀造,馬修因此練就了一手釀酒的高超技藝。我曾在家中幫他釀過幾次艾爾啤酒,發酵的酒桶就擺在走廊上,半夜起牀如廁,總能聽到啤酒發酵的氣泡聲,很是撓人。

馬修有個英國朋友叫西蒙,大腦袋,微微有點酒糟鼻,大約五十五上下的年紀,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但每次啤酒釀熟了,總能在家中看到西蒙的身影。等到這輪啤酒喝完,西蒙也就隨之消失一陣子。

在家中釀啤酒
在家中釀啤酒

我第一次見西蒙的時候是晚上,他穿一個破舊的老頭衫半躺在沙發上,手裏拿着半張報紙,已經喝的微醺,看起來像極了一箇中老年的英國足球流氓。馬修邀我坐下喝一杯,西蒙則順勢跟我攀談起來。我驚奇的發現,西蒙的聲線極富磁性,且有着廣博的人文地理知識,若不是他跟我面對面坐着,我會有種錯覺自己在跟一個情感電臺主播打午夜熱線。

當得知我是建築師,西蒙就開始跟我聊文藝復興和帕拉迪奧。又喝了一輪,馬修往壁爐裏填了幾根新柴,西蒙則談起了他跟初戀女友去意大利畢業旅行的事情。我從他並不算連貫的敘述中得知,他的白月光是個女建築師,他們在威尼斯有過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而且在那次旅行中還見到了年老的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兩年後,他們分手了,就在同一個月,卡洛·斯卡帕也因意外逝世於日本。西蒙說近些年來,他一直在參悟斯卡帕之死,他覺得這個事件很神祕,對他的人生有一種重大的啓示,因此他十分尊重建築師云云。

第二天我問馬修,西蒙是幹什麼的,馬修笑着告訴我說,西蒙在大學主修哲學,他目前在奧斯陸郊區的一家建材店裏賣油漆,偶爾也爲英國的一家報紙寫專欄,他的文風優美,像極了奧斯卡王爾德。

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作品
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作品
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作品
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作品

西蒙來的次數多了,我也就漸漸跟他混熟了,有時候喝醉了,他就直接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經常見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小藥瓶,在喝酒前都要喫上一粒。起初我以爲是類似於解酒丸一類的東西,但西蒙告訴我,那是輝瑞公司最新研發的抗癌靶向藥,價格非常昂貴,要不是挪威政府買單,他一粒都喫不起。西蒙仰頭服下抗癌藥,又從酒桶裏接了滿滿一大杯波特啤酒,對我說道:”卡洛斯,人活着就得苦中作樂!天佑挪威,我愛福利社會!“ 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對勁,但依然被西蒙的語氣逗笑了。後來我跟馬修聊到這個事情,馬修點點頭說:“這樣確實不太好,但西蒙本質上是個詩人,一個健康的社會總要對詩人寬容一些。”

有一天週末的下午,我正在廚房裏做晚飯,馬修告訴我說,今晚有三個冰島來的朋友要來家裏做客,是他和西蒙最近剛認識的,今晚我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喝一杯。掌燈時分,我在客廳閒坐,不一會聽到門鈴響了,馬修興沖沖的下樓開門,一陣沉重雜亂的腳步聲過後,從樓梯間裏依次走進來三個大鬍子,一個紅鬍子,一個黃鬍子,一個灰鬍子,都冉冉的散在胸前,十分有氣勢,最後進來的是西蒙,眉角貼着紗布,他最近在冰面上跌了一跤,摔傷了眉骨,看起來不是很有精神。我跟他們打了聲招呼,馬修便招呼大家從酒桶裏接了啤酒,圍坐在壁爐邊。馬修依次向我介紹,紅鬍子是鐵匠,黃鬍子是材料商,灰鬍子是雷克雅未克大學的文學歷史研究員,三人結伴來挪威旅遊。

維京鐵匠作品
維京鐵匠作品

三個大鬍子都不算健談,唯獨紅鬍子話稍微多一些,話題也就慢慢的轉到了他在雷克雅未克的鐵匠工坊,他告訴我們,那是他從他祖父那裏繼承下來的,他們家一直是當地的鐵匠世家,日常工作就是給鄰居們打些鐵藝用品,同時也給當地的教堂服務。不過他發覺維京傳奇開播之後,打造維京戰斧成了一門很好的生意,尤其是美國來的訂單多到讓他發愁。說起斧頭,流淌在北歐男人體內的戰士之血就開始沸騰,馬修兩眼放光,忽然想起他有一把丹麥戰斧就藏在閣樓上,那是多年以前,他在一個維京集市上淘來的。就提議大家去閣樓上看一看他的斧頭,所有人就端着啤酒,跟在馬修身後依次上了閣樓。

在等待馬修找斧頭的間隙裏,我問紅鬍子:“北歐鐵匠都會在自己的作品上簽名對吧?”那個時候我正在研究萊韋倫茨(Sigurd Lewerentz)的聖馬可教堂,我非常喜歡教堂內部精緻的鐵藝作品,一直想知道跟萊韋倫茨合作的鐵匠是誰,可我在圖書館裏翻遍資料也查不到鐵匠的姓名。我把這個事情跟紅鬍子講了一下,並給他看了聖馬可教堂的細部設計。

紅鬍子還未答話,站在一旁的黃鬍子率先開口問我:“你提到的這個建築師是個瑞典人嗎?”

我答道:“對,一個極其神祕且沉默寡言的瑞典老頭。他在75歲的時候完成了教堂的設計,堪稱神品。“

黃鬍子說道:”這個教堂的內部空間確實有一種深邃且神祕的氛圍。但是我覺得外牆的砌築似乎更獨特,甚至有一點點古怪,跟我平時見的磚牆不太一樣。但是我一下子說不出來哪裏古怪。“

北歐工匠在生火
北歐工匠在生火

黃鬍子敏銳的洞察力讓我感到喫驚,我對他說道:“萊韋倫茨在現場監工的時候,不準工人們使用鉛垂線進行矯正,而是直接上手砌築。最有趣的是,他堅信每一塊磚都是一個完整的靈魂,所以禁止砍磚,只使用整磚砌築,代之以更厚的砂漿來調節局部尺寸的變化。砌築完成後,只使用抹布簡單擦拭,不做過多清理。所以才形成了你看到的獨特外立面。”

黃鬍子聽罷不禁感嘆道:“真是太了不起了,這位老人有一個無比高尚的靈魂!”我想起了華嚴經中所講:”情與無情,同圓種智“一說,對萊韋倫茨所達到的生命高度愈發敬仰起來。

紅鬍子豪飲了一口啤酒,並用大拇指擦去髭鬚上殘留的泡沫,對我說道:“每個鐵匠都會有自己的簽名,但是有些鐵匠的簽名較爲隱祕晦澀,看起來可能像是普通的鑄造痕跡,很難分辨,不過這種情況倒是不常見。”說罷,他摘下脖子上的一個錘子形狀的掛墜,遞給我看他的簽名。在昏黃的燈下,我在錘柄上發現了幾個奇怪的字符,它們讓我想起了暗黑破壞神里的,一種非常強大的魔法裝備‘盧恩符文’,我就問紅鬍子:“這是盧恩符文嗎?”

紅鬍子聽了很是興奮,點點頭說道:”你竟然知道盧恩符文?沒錯,這就是盧恩符文。奧丁將自己倒吊在世界之樹上九天九夜,低頭看時,發現了盧恩符文。將它刻在金屬或任何材料上就能得到無窮的威力。“

芬·尤爾贈送給馬修祖父的椅子
芬·尤爾贈送給馬修祖父的椅子

另一旁,馬修翻箱倒櫃也沒有找到他的斧頭,但是卻翻出來一把手作的木製扶手椅。他找了個抹布將椅子上的灰塵擦拭乾淨,開始向我們介紹這把椅子的來歷,他說這把椅子是丹麥一個很著名傢俱大師送給他祖父的禮物,但是他忘了那個人的名字,他祖父臨終前把這把椅子送給了他,並囑咐他要好好愛惜。

馬修就將它從丹麥帶到了挪威,藏在這棟老宅的閣樓上,馬修說他平時不太捨得坐這把椅子,生怕給坐壞了。我便跟他說椅子跟車一樣,沒有開壞的,只有放壞的,椅子尤其需要人氣的滋養。馬修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就把椅子從閣樓上扛了下來。一行人又跟着馬修回到了二樓的客廳,紛紛端着啤酒,近距離欣賞這把傳家的椅子。紅鬍子手撫鬍鬚,不停的讚歎,說真是大師的傑作啊!

我問馬修:“送你祖父椅子的人是不是漢斯·瓦格納(Hans Wegner)?”

馬修反問我道:“漢斯·瓦格納也做建築設計嗎?”

我一下子被問愣了,沒聽說漢斯·韋格納做建築設計啊!馬修補充道,那個人既是傢俱設計師,也是建築師,他祖父的房子也是那個人給設計的,他從小就在那所房子裏長大。馬修就讓我找瓦格納的照片給他看,他看了照片說不是。我在腦海裏瘋狂的檢索,即是建築師又是傢俱設計師的丹麥大師名單,過濾掉了一些人名,又仔細看了看那把扶手椅,感覺造型風格很像芬·尤爾(Finn Juhl)的作品,就問馬修:“那個人是不是叫芬·尤爾?”

馬修聽了大喜道:“就是芬·尤爾,那是他祖父最要好的朋友,兩人還在哥本哈根一起辦過展覽。”衆人聽後更加讚歎不已,輪流到椅子上試坐大師作品。我撫摸着光滑的扶手,細細回味剛纔馬修所講的故事,頓覺人生虛幻,不勝唏噓。

丹麥設計之父芬·尤爾
丹麥設計之父芬·尤爾

後來大家繼續聊天,話題到了灰鬍子那裏,他跟我們大體說了一下他的研究課題,關於兩部冰島古文學《詩體埃達》和《散文埃達》的詞源學研究。他還順帶給我們講述了《詩體埃達》中一則鐵匠復仇的故事——《沃倫德之歌》(Völundarkviða):

年輕的沃倫德娶了一個女武神,但九年後女武神變成一隻鳥飛走了。沃倫德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爲了迎接她的歸來,決心爲她鍛造一枚戒指。他先是師從鐵匠大師米米爾,然後是兩個矮人鐵匠。但是矮人鐵匠擔心沃倫德的手藝超過他們,就決意殺死他。沃倫德發現了矮人的陰謀,就率先出手殺死了矮人。

爲了尋找妻子,他四處流浪,期間成了國王尼杜德的俘虜。殘暴的國王迫使他鑄造武器、盔甲和珠寶,爲了防止他逃跑,還將他的腿筋挑斷。沃倫德忍辱負重,贏得了國王子女的信任,並殘忍地利用這一點,實施他的復仇:他謀殺了國王的兩個兒子,然後將男孩的頭骨做成國王的酒杯,將他們的眼睛做成王后的胸針,將他們的牙齒做成公主的項圈,他強姦了公主並使其懷孕。他還悄悄爲自己打造了一副人造翅膀,最後,沃倫德將一切告訴了國王,並在他面前飛走了。

我在這個殘忍的故事中沉沉的睡去了,半睡半醒間,還聽到他們在客廳裏繼續喝酒聊天。第二天中午醒來時,已不見了三個大鬍子,也不見了西蒙,只有那把芬·尤爾的扶手椅還靜靜的放在客廳中央,昨晚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夢。我在廚房裏看到了馬修,他一個人圍着圍裙在榨蔬菜汁,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偏方,把羽衣甘藍和甜菜根混合打成蔬菜汁飲下,說是對他的三叉神經痛有效果。我嚐了一小杯,差點沒吐出來。我問馬修昨晚那三個大鬍子什麼時候走的,馬修說後半夜走的。我說這三個人着實有趣啊,馬修一口氣灌下一大杯蔬菜汁,露出痛苦的表情,說道:“確實相當有趣!”

芬·尤爾位於哥本哈根的家
芬·尤爾位於哥本哈根的家

又是一個週末的清晨,西蒙照例從宿醉中醒來,走到廚房裏接水喝。我正好在做早餐,那一陣子我癡迷於早餐喫掛麪,我就問西蒙要不要也來一碗。西蒙問是什麼湯底,我說就是普通的醬油湯底,放了些從日本帶回來的柴魚片提鮮。西蒙說那就來一碗罷。然後我們就一起在廚房裏喫熱騰騰的掛麪,西蒙喫的滿頭大汗,大讚我的廚藝。

喫完麪,我又手衝了兩杯咖啡,喝咖啡的間隙,西蒙忽然問我道:”昨晚你說斯維勒·費恩(Sverre Fehn)的墓就在這附近?“

我回復他道:”是啊,前陣子我檢索費恩教授的生平,留意到他埋葬的墓園地址,就是家附近的這個。我特意去找了幾回,終於被我找到了,你有興趣?“

西蒙問道:”喝完這杯咖啡帶我去看看?“我答道:”沒問題啊。“

斯維勒·費恩(Sverre Fehn)的墓
斯維勒·費恩(Sverre Fehn)的墓

出了家門,穿過一條不大的馬路,就是墓園的入口。又走了不到十分鐘,我和西蒙便來到了費恩教授和其妻子的合葬墓前,墓碑是一整塊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有些淡淡的細密紋路,素雅的如一汪湖水,上面只寫着姓名和生卒年份。墓碑間的石子路十分疏闊,樹林蔭翳,陽光斑駁的灑在草地上,有微風拂面,使人心情一下子就沉寂下來。

西蒙站在墓前,幽幽的說道:“卡洛·斯卡帕死後,依中世紀騎士禮,麻布裹屍立葬於自己設計的墓園一角。那個墓園十幾年前我去看過, 細節非常感人,我在裏面還被感動哭了。”

我隨即說道:“費恩在意大利有個經典設計,威尼斯雙年展的北歐館,他用雙層排梁把意大利暴烈的陽光過濾了一道,營造出一個北歐式的柔和光環境,裏面還有三顆光禿禿的樹,空間體驗非常奇妙。而且費恩和斯卡帕是相識的,斯卡帕算是費恩的前輩,大個將近二十歲的年紀。奧爾拉夫教授(Per Olaf Fjeld)曾經回憶,斯卡帕在到訪奧斯陸時,當着費恩的面,冷靜的說挪威是個沒有文化的地方。”

西蒙聽後不禁一笑,又問道:“那你覺得北歐建築和意大利建築最大的區別在哪裏?”

我想了想回答道:”幾年前,我在托斯卡納參加過一個學術項目,課題是關於農業和建築的,我們的研究場地就在佛羅倫薩附近的一座山谷裏,那裏是意大利最頂級的紅酒產區。當時有個意大利的建築史教授給我們開了一個講座,他說在北歐,自然包裹着建築,而在意大利,建築包裹着自然。我對他這句話印象十分深刻。“

費恩經典之作 海德馬克博物館細部
費恩經典之作 海德馬克博物館細部

西蒙聽到托斯卡納的紅酒產區,眼睛瞬間一亮,問道:“那你在原產地肯定喝了不少好酒吧?”

我哈哈大笑,說道:”我們就住在一個酒莊裏,沒辦法不喝。當時研究了什麼我都忘了,就記着怎麼喝酒了。臨走時,那個酒莊的莊主還送了我們教授一瓶十斤裝的頂級紅酒,真是羨煞旁人!“

西蒙聽了也在一旁嘖嘖稱奇,我轉念又想起了海因裏希·沃爾夫林(Heinrich Wölfflin)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意大利和德國的形式感》,就接着對西蒙說道:”沃爾夫林認爲意大利的建築更趨向於形式的準確性,而北方人卻擁有進入那個隱匿的超越客觀形式的精神世界的能力,具備從界限分明之物轉入混沌世界的能力。“ 我個人感覺也是這樣,北歐建築裏最動人的部分是那個始終在隱匿自身的不可見的東西,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感覺的到。

西蒙問道:“你用了多久感覺到的?”

我回答道:“我在這裏生活的第五年,才慢慢找到一點感覺,差不多第八年的時候,我心裏就比較篤定了。”

西蒙點點頭說道:“我能明白你的意思,這裏的自然環境確實有一種極深邃的神祕感,那些北歐大師的作品中都有這個東西在,不過要領悟到確實需要點耐心。”

我嘆了口氣,說道:“得耐得住寂寞啊。”

托斯卡納酒莊
托斯卡納酒莊

西蒙向四周看了看,問道:“這個墓園是費恩規劃設計的嗎?”

我略加思索答道:“應該不是,我沒有在他的作品清單中看到過墓園設計的條目,他一輩子主要是做博物館和小住宅。”

西蒙又問道:“建築師喜歡把自己葬在自己設計的墓園裏,這算是一種傳統嗎?”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道:“除非那個建築師非常滿意自己的設計,比如阿斯普朗德 ( Gunnar Asplund)。”

西蒙問道:“是斯德哥爾摩郊區那個林地公墓嗎?

我說:“是的,你去過?”

西蒙點點頭說道:”那真是個傑作啊!萊韋倫茨也葬在那裏嗎?”

我回答說:“萊韋倫茨比較長壽,活了九十多歲,他死前數年一直致力於設計馬爾默的東墓園。他的遺願是被埋葬在山脊上,但由於那裏有一座古蹟,當局沒有批准。於是他選擇被埋葬在一個匿名墓穴裏,就在一個教堂旁邊的花壇裏。”

萊韋倫茨(Sigurd Lewerentz)在工作室
萊韋倫茨(Sigurd Lewerentz)在工作室

西蒙聽後若有所感,忽然對我說道:“馬修告訴我,你會使用一種很神祕的古代中國占卜術是嗎?”

我說:“是的。”

西蒙問道:“可以幫我占卜一下嗎?”

我隨即答應,然後轉頭看了看身邊的環境,恰好不遠處有一小片低矮的藍莓樹叢,我讓西蒙心中默想所要佔問之事,然後隨手採兩株藍莓枝葉給我。西蒙照做了,我數了數他採來的藍莓樹葉,第一支有三片葉子,第二支有七片葉子,我又看了看錶,現在是上午十點,取出變爻,得了一個火山旅卦變艮爲山卦。

我對西蒙說:“卦象顯示你將遠行,並停留在那裏。”

西蒙聽完,站在墓前沉吟良久,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說道:“謝謝你,卡洛斯,咱們回去吧。”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西蒙。

卡洛·斯卡帕 布里昂家族墓園 ©Åke E:son Lindman
卡洛·斯卡帕 布里昂家族墓園 ©Åke E:son Lindman

數週後,我給馬修打了一個電話,因爲我想到了一個適合鐵匠的身份,我跟馬修說:你還記得冰島大鬍子跟我們講的那個鐵匠復仇的故事嗎?你故事中的這個中國鐵匠也可以是個復仇者,一個反清復明的和尚。明清之際,很多有氣節的漢族人都選擇出家當和尚,同時,他也可以是當世最偉大的鐵匠。

馬修聽後大喜,說他非常喜歡這個建議,決定試一試。他又順便告訴我說:“數月之前,房東太太去世了,她的兒女們決定拆掉老宅,因此他不得不搬去海邊一棟房子里居住,他現在的室友是一個年輕的舞臺劇導演。”

我問他西蒙最近怎麼樣了?馬修跟我說,西蒙從政府那裏領到了一大筆養老金,然後就搬去了泰國,他說他要在那裏尋找人生的意義。馬修還說,自我離開挪威後,西蒙經常問起我,說很懷念我們一起喝酒聊天的夜晚。

木別墅被拆毀
木別墅被拆毀

今年仲夏節,我收到了西蒙從曼谷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他說他在當地的一家華人書店裏,發現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國古詩集,裏面有一首詩叫做 Invitation to Wine 他非常喜歡,而且讀這首詩的時候,總能想起我,他就把其中幾句寫下來送給我,當作我們友情的紀念:

Dear friends of mine,

Cheer up, cheer up!

I invite you to wine.

Do not put down your cup!

I will sing you a song, please hear,

O hear! lend me a willing ear!

What difference will rare and costly dishes make?

I only want to get drunk and never to wake.

How many great men were forgotten through the ages?

But great drinkers are more famous than sober sages.

時近午夜,我獨自坐在院子裏,琢磨這到底是誰的詩,然後忽然意識到,這不就是李白的《將進酒》嗎: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讀罷,我有些傷感,過往的回憶一時間都湧上心頭。端坐良久,我忽聽到女兒在夢中囈語,呢喃了幾聲又翻身睡去。柵欄外一輛摩托車轟鳴駛過,不久復又歸於平靜,天空藍的不太真實,宛如在喬治·契裏柯的畫中。我抬頭看見對面窗戶裏透出的溫暖燈火,窗簾後,幾個印度小孩在跟他們的父母嬉戲打鬧,十分幸福的樣子。我站起身來,手扶着木欄杆遠眺,當此時,耳邊羣鳥自啼,目下萬葉生輝,心光所到之初,霎時間明白起來。嗚呼,大道即遁在目前,又何須遠行,又何須遠行!

仲夏夜
仲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