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2019年,有一場極爲別緻的大展《奇想的譜系:江戶繪畫的奇異世界》,或容易被華人忽略。懷着對過去三年歲月空流的感慨,這期和大家回顧這場以“奇想”爲主題的展覽,走馬觀花地欣賞八位日本奇異派畫家。其實,當年上海頗受好評的《浮世狂歡:浮世繪裏的怪力亂神》展,就是受《奇想的譜系》啓發而策展的。
奇正之間
《奇想的譜系》展覽監修人,日本美術史家山下裕二觀察到,“奇想”似乎是日本美術史的一道暗流,與源自中土的文化正統抗衡。千百年而下,兩者之間形成複雜的張力,此起彼伏。
日本繩文時代是這股暗流的最早源頭。繩文土偶造型奇特,憨萌可掬,和同期大陸猙獰肅穆的青銅器氣質迥異。

日本進入飛鳥和奈良時代(公元6~8世紀),全面引進唐風。藝術上的尚奇一路變得暗淡,直到平安時代中後期,佛教密教藝術在日本開花結果,部分佛像和佛畫呈現怪異風格。而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戰國時代的一些畫卷中,出現了類似當今所謂躺平風或“脫力系”的奇萌畫作。


終於,日本畫家“奇想天外”的腦洞在江戶時代全面打開。《奇想的譜系》展聚焦八位畫家:巖佐又兵衛、狩野山雪、伊藤若衝、曾我蕭白、長澤蘆雪、歌川國芳、白隱慧鶴、鈴木其一。這令人聯想起中國的“揚州八怪”。兩者時代也較爲相近。大家不妨跨越時空,比較一下中國的揚州八怪和日本奇異派畫家吧。
江戶八怪
據說,策展人爲“奇想譜系”畫家定了八條標準:
其一,怪異、奇妙、意義不明;
其二,過度誇張,或過分精細;
其三,可愛萌;
其四,可怕,令人噁心;
其五,萬物有靈型;
其六,俗不可耐;
其七,天真萌;
其八,百無用處,唯有躺平。失敗族。
壹 巖佐又兵衛:九死一生的奇異畫家
巖佐又兵衛(1578〜1650)是背叛織田信長的家臣荒木村重之子。暴虐的織田信長一怒之下,將荒木一家三十四口斬首。巖佐又兵衛的乳母帶着他,冒死出城,九死一生。也許這段悽慘的身世,令成年後的巖佐又兵衛專心繪事,心無旁騖。
然而,巖佐雖有四平八穩的畫作,但最體現其特色還是一些風格奇異的作品。也許,血腥的身世記憶,積鬱在心,讓巖佐又兵衛情不自禁藉助畫筆,揮灑宣泄。
長達150米的《山中常盤物語繪卷》,充滿着怪異和血腥場面。《妖怪退治屏風圖》中的妖怪,面目猙獰,卻有種異樣的親和力,與《西遊記》中描寫的憨蠢妖精彷彿聲氣相通。


貳 狩野山雪:脫離古典的另類畫家
狩野派是日本繪畫史上最大的精英集團,風格綺麗雅正。狩野山雪(1590〜1651)似乎反其道而行之,闖出一條非主流之路。其最著名的畫作是《寒山拾得圖》。

狩野山雪師從狩野山樂。豐臣秀吉死後,德川家康在關原之戰中取得決定性勝利,開闢德川江戶兩百六十年太平之世。關原之戰後,局勢暫時未明。狩野派畫師爲保險起見,一分爲三,分別投奔德川家、天皇家和豐臣家。狩野山樂不幸追隨敗將豐臣家,在德川天下不受待見。狩野山雪或許因此產生與正統狩野派抗衡的意識,異峯突起,追求奇崛,自成另類。

叄 白隱慧鶴:枯筆淡墨的禪意畫家
白隱慧鶴(1685~1768)是江戶奇異派畫家中的過渡性人物。太平無事的江戶時代,孕育了城市居民的所謂“町人文化”。不少畫家出身微賤,不滿被畫壇貴族狩野派壟斷的現狀。回應時代,開出新生面,擺脫狩野派束縛,衝破正統窠臼的正是白隱慧鶴。禪宗爲這個畫界叛逆兒提供了創作源泉。且看白隱畫的另類達摩大師。

白隱15歲出家,四方雲遊。22歲時,白隱觀賞一位僧人所繪的枯拙禪畫,悟性大發,將手頭的書帖畫本付之一炬,徹底拋棄有形有相的固有畫技,追求直指人心,抵達本質的禪畫之境。

肆 伊藤若衝:奇幻世界的精描畫家
在美國人收藏家Joe D. Price極力推崇前,伊藤若衝在日本幾乎是個無名畫家。上世紀九十年代,伊藤若衝彷彿穿越兩百年時光隧道,再度橫空出世。
伊藤若衝(1716~1800)生於京都大菜商家庭,生活優裕。若衝篤信佛教,菩薩心腸,終身未婚。有一次,他在街上碰到有人烤麻雀,就出錢買下嗷嗷待炙的幾十隻麻雀,就地放生。若衝生性淡泊,不善理財,四十歲頭上,將家業悉數讓給弟弟經營,全身心作畫,創作了30幅工筆《動植彩繪》,奠定了日本畫史上的不朽地位。

伊藤若衝尤以擅畫雄雞著稱,可謂“畫雞聖手”。鳳凰等瑞獸也是若衝筆下精描細繪的常客。


伊藤若衝充滿夢幻色彩的工筆動植畫,視覺衝擊力極強,往往讓人誤以爲他是個專攻工筆的畫家。其實,伊藤若衝現存畫作中的八成,是不着色的水墨畫。2008年,一幅若衝的《鯨象屏風圖》沉寂兩百年後,重見天日,震動一時。這幅巨大的屏風畫,一改工筆彩繪風格,輕描淡寫,抽象超越,而展現出的奇幻仙境,寫實度或更勝過工筆精描。巨大的屏風畫,同時放射着古典和現代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彷彿面對天外神物。

伍 曾我蕭白:怪異靈境的世情畫家
要說江戶時代奇異派畫家的魁首,非曾我蕭白(1730~1781)莫屬,其最著名的《羣仙屏風圖》給人徹底的出世之感,難以相信出自凡人肉身的手筆。


曾我蕭白生前並非無名之輩。他的畫贗品較多,可見當時也曾被爭相效仿。但進入明治維新後,西洋畫更受矚目,曾我蕭白一度陷入無名,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才被日本美術史家發掘出來,重放異彩。但至今,曾我蕭白留存的生平身世資料極少,仍是個謎一樣的畫家。

看過色彩斑斕、奇詭絢爛的仙人圖,再也想不到曾我蕭白的水墨畫,別有一番放蕩和雄渾的氣象。這幅《唐獅子圖》,是橫豎超兩米的大畫,獅身彷彿和岩石融爲一體,而雄獅的表情,卻和灑脫的畫風恰恰相反,似乎有說不出的苦衷,人情味十足。仙境與俗情,糅合一體,倒是體現了蕭白的獨特風格,與《羣仙屏風圖》一脈相通。

陸 長澤蘆雪:死於非命的叛逆畫家

長澤蘆雪(1754-1799)二十多歲時,才拜正統派畫師圓山應舉爲師。然而,長澤學畫很快,三十出頭就能代表師傅,前往紀伊半島,爲寺院畫大型“障壁畫”(屏風畫和隔扇畫)。長澤喜愛腳踏兩條船,一手畫正統寫實風格的水墨畫,一手畫隨心所欲的變形畫。最具代表性的爲《龍圖襖》。
兩條風格迥異的盤龍,上幅是對師傅圓山應舉的致敬,下幅則是唯我獨尊的叛逆和挑戰。據說,長澤蘆雪放蕩不羈的性格與畫風,最終不爲圓山應舉所容,被逐出師門。蘆雪恃才傲物,更依仗澱藩藩主的寵愛,瞧不起同門弟子,往往當衆嗤笑其他畫師。長澤蘆雪46歲就撒手人寰。據說,對狂傲的蘆雪懷恨在心的畫工,在他的便當裏下了毒。

長澤蘆雪喜歡用一方冰魚印款。據說,蘆雪在圓山應舉門下學畫時,十分辛苦。有一天,他出門辦事,路過小溪,見一條魚被冰凍住,不能動彈。辦完事,蘆雪惦記着魚,回來一看,下層冰已融化,那條魚在溪水裏歡快嬉遊。蘆雪回家將途中所見告訴師傅。圓山應舉對他說,在師門學藝時受各種約束,正如那條凍結的魚,而學成出師,可揮灑畫筆,擁有自己的世界,正如冰消雪融,魚兒重獲自由。這麼說來,蘆雪的特立獨行,原是得到師傅的首肯。也有人說,蘆雪被逐出師門,也是時人詆譭他的謠言。下面這幅《猿猴弄柿圖》,畫了一隻獨立寒秋,似乎別有懷抱的猴子。有評家說,這隻猴子是長澤蘆雪的自畫像。

柒 鈴木其一:獨闢蹊徑的琳派畫家
鈴木其一(1796~1858)生當幕末時期,本是正宗琳派畫家,師從琳派大師酒井抱一。琳派喜用大面積色塊,洗練的裝飾性和設計性與現代波普藝術息息相通。鈴木其一汲取琳派精髓,在平面的琳派畫風中尋求突破,營造出一種異樣的空間感。鈴木其一超越琳派的成名之作爲《夏秋草屏風圖》

鈴木其一還從伊藤若沖和曾我蕭白那裏得到啓發,結合琳派擅長的色彩感,創造出神異玄幻的仙獸世界。

捌 歌川國芳:奇想天外的浮世畫家
歌川國芳(1797-1861)是唯一入選的浮世繪畫家。在江戶畫壇,浮世繪畫家混跡市井,地位低賤,既沒有貴族大名的庇護,也鮮有豪門大寺禮邀作畫。歌川國芳躋身江戶奇異派畫師行列,實在因其腦洞大開的非凡“奇想力”。比如這幅三連張浮世繪《宮本武藏殺鯨圖》,構圖豪氣,類似伊藤若衝的神作《鯨象屏風圖》。

值得一提的是,歌川國芳門下諸多弟子,繼承發揚了江戶時代的奇異風格,有河鍋曉齋、月岡芳年。血腥的“無慘繪”尤其明顯。在此意義上,歌川國芳是一個爲江戶奇異派承前啓後的重要人物。

餘緒
在江戶奇異派譜系中,不能遺漏浮世繪中永遠的謎—“東洲齋寫樂”。這位曇花一現的浮世繪現代派大師,彷彿乘坐時光穿越機,突然出現在1794年至1795年的十個月期間,留下145件風格奇異,現代味十足的肖像畫,又像一陣輕煙,徹底地銷聲匿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