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口五葉：超越時代的孤絕天才
橋口五葉(1881～1921)生於日本薩摩藩漢方醫(中醫)士族世家。明治維新廢藩置縣，薩摩藩改製爲鹿兒島縣。藩醫橋口一家似乎未受影響，行醫濟世，安穩跨越明治過渡期，保持了書香門第的體面。
橋口五葉原名橋口清，五葉是大學時代始用的畫號，源自家中院子裏一棵著名的五葉松，據說是豐臣秀吉派軍徵討朝鮮敗歸時，從朝鮮帶回的種子。藝如其名，“清”後來成爲五葉藝術的一大特徵。
春風得意少年才
橋口家境殷實，父親行醫之餘，喜好丹青，學的是四條派日本畫。五葉兩個兄長，相繼考入東京帝大。長兄橋口貢是文豪夏目漱石在熊本中學任教時的弟子，師弟情深。橋口貢畢業後當外交官，遠赴中國沙市，在日本領事館任職。橋口貢深知老師趣味，在中國購得的一幅中國最古石刻文字《石鼓文》拓片，寄給恩師。夏目漱石愛不釋手。後來，巖波書店出《漱石全集》，封面就採自石鼓文。此是餘話。
閒話少敘。橋口五葉自小喜愛畫畫，上初中就向鄉土名師學日本畫，也受到父親喜愛的四條派畫風的薰陶。中學畢業，明治三十二年(1899)，五葉到東京學畫，投奔兩個高材生兄長。當時的日本西洋畫壇領袖黑田清輝是橋口家遠親。或由於黑田慫恿，五葉追隨時流，開始學習油畫，翌年考入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
在兄長引薦下，橋口五葉大學時代就爲赫赫有名的文藝雜誌《杜鵑》畫插圖。1905年，夏目漱石長篇處女作《我是貓》在《杜鵑》上連載，橫空出世。《我是貓》邊連載邊出書，日本現代裝幀史的開山之作由此應運而生。後來的歷史證明，這是兩個曠世奇才的天作之合。
年僅二十四歲的橋口五葉，一齣手便定乾坤，將日本現代書籍裝幀引入一條康莊大道。即使以當今的眼光審視，無論是藝術創造性、裝飾性，還是字體和圖案設計排版，《我是貓》無不臻於完美境地。
橋口五葉一發不可收拾，爲夏目漱石、泉鏡花、森鷗外和永井荷風等日本文豪設計了數十本書的裝幀。橋口五葉此後的人生雖有跌宕，譬如油畫之路的挫折，但其藝術指向，自始至終都是在和這個世界上的超一流人物對話。直到死後半個多世紀，橋口五葉遇到最大的知己 — 天才喬布斯。此是後話。
馬蹄偶失誤迷途
橋口五葉在東京美術學校是個出類拔萃的優等生，大三時，獲特優生待遇，免去學費，並以首席成績畢業。其後，五葉多次參加全國性油畫展，無奈成績不佳。直到二十八歲，五葉以一幅油畫屏風，參展東京府主辦的勸業博覽會工藝單元，獲二等獎。
五葉深知，自己的天賦和畫風，只有在雅俗交界處，才能遊刃有餘。藝術和工藝的完美結合，纔是自己追求的極致，方能開闢出獨領風騷的新天地。當然，此時的五葉無由得之，他暗中摸索的這條路向，正是百年後喬布斯推出系列革命性電子產品的核心價值所在：藝術和技術，天衣無縫的融合。兩個天才，隔着時空和生死界，殊途同歸。
五葉開始有意識地迴歸東方美學，回到日本繪畫傳統。他參加繪畫團體“無聲會”，將西洋畫法融入日本畫創作。1912年，他創作絹本着色畫軸《黃薔薇》，在無聲會第十二屆展覽會出品。
五葉從此柳暗花明，完全拋卻油畫之夢。三十而立，長達十餘年的不懈追尋，五葉終於看到隧道盡頭的光亮。他的油畫科班訓練，也沒有白費，融入了他對傳統日本畫的再造。
就在創作《黃薔薇》的前一年，五葉憑藉一幅商業廣告海報設計，爲自己贏得了世俗社會的高光“十五分鐘”。這一年，日本最大百貨店三越的前身“三越吳服店”全國徵集海報。五葉創作《此美人》，拔得頭籌，贏得最高賞金一千日元。在一碗蕎麥麪三錢的時代，一千日元是筆鉅款。
研究浮世繪的畫家
橋口五葉從平面裝幀和裝飾性創作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浮世繪無與倫比的裝飾性、流行要素和東方繪畫傳統的深厚積澱，吸引五葉埋頭研究浮世繪藝術。
浮世繪本是市井庶民的藝術，雕工畫師社會地位亦不高。但十九世紀後半葉，浮世繪在歐洲引爆一場繪畫革命，滋潤了多位世界級的印象派畫家。牆內開花牆外香，日本人開始重新審視和評估浮世繪。五葉邊研究邊寫文章，在日本《讀麥新聞》、《東京朝日》、《新美術》等報章雜誌上發表浮世繪相關論文。五葉主要研究對象是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麿和歌川廣重，可見他最爲關心的，仍是美人畫和風景畫。
至此，五葉的藝術探索之路，進入修成正果的前夜。舉世聞名的《大正的女人》系列，即將呱呱墜地。
大正歌麿成正果
大正初年，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日本“新版畫運動”興盛時期。所謂新版畫，相對傳統浮世繪的舊版畫而言。新版畫雖然也基於畫家獨創，但和純粹藝術版畫相比，又有不同：
・新版畫繼承浮世繪傳統，要照顧流行性和商業價值;
・新版畫採用浮世繪製作流程，版畫作坊負責製作發行，由畫師、雕師和拓師分工合作;
・新版畫繼承浮世繪傳統，尺寸相對統一;
簡而言之，新版畫在商業製作及工藝流程上，可謂浮世繪的現代蛻變。其實，新版畫依託的雕師和拓師，大多是明治時代陪伴江戶浮世繪走入黃昏的匠人。浮世繪雖被時代大潮淘汰，無奈中沒落，但匠人們的雕拓工藝，卻在歷史沉澱和積累中，達至巔峯。
大正四年(1915)年，橋口五葉與著名畫商渡邊莊三郎合作，創作了《大正的女人》系列的第一幅作品《浴後女人》。
橋口五葉和渡邊莊三郎只合作了這一幅作品，就分道揚鑣了。此時的五葉，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要在新版畫運動中，發起一場只屬於自己的革命。他暗自物色當時最頂尖的雕師和拓師，研究如何在工藝上進一步創新。浮世繪工藝，歸結到一點，就是讓雕版和拓版的版畫，無限接近於手繪效果。顯然，這是不可完成的任務，而浮世繪的核心價值，就在這裏。五葉和匠人們挑戰的就是極致和巔峯。
大正七年(1918)，橋口創作了風景版畫《耶馬溪的雨》。如上所言，橋口研究浮世繪時，最注重美人畫和風景畫。這幅版畫，描繪的是日本九州大分縣邪馬溪風景，色彩鮮豔，風格寫實，有西洋油畫風格，亦汲取了歌川廣重曠世名作《大橋驟雨》的雨中意韻，和對色彩的運用。
五葉在生命的最後三年時間裏，創作了十餘幅作爲成品推出的版畫作品，每幅都是經典。在此不一一介紹。只着重點描兩幅最爲著名的美人畫：《化妝的女人》和《梳頭髮的女人》。
跨越時空的靈魂對撞，偉大的喬布斯和橋口五葉
《化妝的女人》是橋口五葉確立美人畫世界性地位的開山之作，其藝術成就和《梳頭髮的女人》難分仲伯。五葉的美人畫，汲取了浮世繪美人畫藝術的精華，造型上師承喜多川歌麿最爲著名的“大首繪”，類似西洋肖像畫，全面突出人物形象，背景採用空景，塗抹雲母粉，更顯端莊嫺雅，雍容華貴。
然而，和新版畫運動中美人畫一派伊東深水等畫家不同的是：五葉和喜多川歌麿一脈相承，採用真人模特，多爲青樓風塵女子。據說，《化妝的女人》原型爲大阪的陪酒女郎“鶴”。“鶴”十分多情。大正十年(1921)十月，五葉患腦膜炎不治，年僅四十二歲。五葉臨終時，“鶴”陪伴在他身旁，將青絲氤氳的頭部，貼在五葉枕邊，淚流不止。
當然，這幅畫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就是女郎手持梳妝鏡，酷似當代智能手機。而喬布斯早在八十年代初，就收藏了《大正的女人》系列。或許，年輕的喬布斯在家中時時賞玩《化妝的女人》，潛意識中催生了二十多年後的第一款蘋果手機造型。此是戲話。
這幅經典的《梳頭髮的女人》，如今已列入世界名作畫廊。但在喬布斯發現她之前，這幅畫默默無聞。直到一九八四年一月，喬布斯發佈第一代蘋果個人電腦，屏保使用《梳頭髮的女人》，這幅作品才廣爲人知。
沉寂了半個多世紀的橋口五葉，冥冥中遇到最大的知己，逐漸被日本美術界認爲是繼喜多川歌麿和鳥居清長之後，日本最出色的美人畫畫家，甚至有人將《梳頭髮的女人》譽爲版畫中的《蒙娜麗莎》。橋口五葉在日本也獲得“大正的歌麿”的異名。不過，喜多川歌麿一生創作了數千幅美人畫，橋口五葉的《大正的女人》系列，生前僅完成八幅。然而，即使只有《梳頭髮的女人》、《化妝的女人》、《長襦袢的女人》和《浴後裸女》這四幅作品，也足以讓橋口五葉流芳百世。不知在冥冥中的某個平行世界，橋口五葉是否正在和喬布斯爭論蘋果手機造型原創設計的版權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