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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梵高靈魂的浮世繪

1 靈魂邂逅:當梵高遇到浮世繪

1886年春天,梵高來到巴黎。當時的巴黎畫壇,“日本風”(Japonisme)正成爲時髦。

梵高住在弟弟特奧位於蒙馬特的公寓,和畫商薩穆爾・賓比鄰。薩穆爾・賓是日本藝術的重要推手,直接從日本進口了大量浮世繪。

穿和服的薩穆爾・賓(最左)和朋友們
穿和服的薩穆爾・賓(最左)和朋友們

梵高不僅在薩穆爾・賓的店裏飽覽一萬餘幅浮世繪,還收藏了“數百幅”(梵高自語)浮世繪。梵高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浮世繪收藏家,家中掛滿了浮世繪。梵高似乎在來巴黎之前,就已收藏浮世繪。1885年11月,梵高在給弟弟特奧的信中說:“我的工作室還不錯,牆上掛着令人愉悅的日本版畫,特別受用。看啊,有在庭院或海邊休憩的女人,騎馬的人,還有花草,骨節嶙峋的枝幹。”

梵高名作《唐吉老爹》的背景全是浮世繪,其實是梵高移花接木,將自己的浮世繪收藏品挪至畫具店老闆唐吉老爹身後。

《唐吉老爹》,1887年,梵高巴黎羅丹美術館藏
《唐吉老爹》,1887年,梵高 巴黎羅丹美術館藏

羅吉老爹背後的浮世繪,幾乎都能叫出名來。除了溪齋英泉的《雲龍打褂的花魁》來自美術雜誌《PARIS ILLUSTRÉ》(巴黎插畫)封面,其餘都可視爲梵高的收藏。背景浮世繪的原作如下:

《三世巖井粂三郎的三浦屋高尾》,歌川國貞畫
《三世巖井粂三郎的三浦屋高尾》,歌川國貞畫
《富士三十六景之相模川》,歌川廣重畫
《富士三十六景之相模川》,歌川廣重畫
《五十三次名所圖會之石藥師》,歌川廣重畫
《五十三次名所圖會之石藥師》,歌川廣重畫
《雲龍打褂的花魁》,溪齋英泉畫
《雲龍打褂的花魁》,溪齋英泉畫
《東京名所 入谷朝顏》,二代目歌川廣重畫(近年,新研究指這幅浮世繪原作爲無名氏之《東京名所  入屋》)
《東京名所 入谷朝顏》,二代目歌川廣重畫 (近年,新研究指這幅浮世繪原作爲無名氏之《東京名所  入屋》)

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梵高對浮世繪藝術傾倒若狂,不僅大量收藏,甚至策劃了一次小小浮世繪展。畫展開在梵高當時的情人– “鈴鼓”咖啡館老闆阿戈斯蒂娜·塞加托里的店裏。然而,熱情似火,宣傳才能爲零的梵高並沒有賣出一幅浮世繪。不過,梵高以情人爲模特,畫了幅油畫《鈴鼓咖啡館的阿戈斯蒂娜·塞加托里》,背景牆上就依稀掛有浮世繪,爲這場曇花一現的浮世繪展留下永恆寫照。由於背景過於模糊,無法確定原作浮世繪到底是哪一幅。

《鈴鼓咖啡館的阿戈斯蒂娜·塞加托里》,1887.梵高梵高美術館藏
《鈴鼓咖啡館的阿戈斯蒂娜·塞加托里》,1887.梵高 梵高美術館藏

2 生命移植:梵高的浮世繪仿作

衆所周知,米勒是梵高的繪畫之神。梵高畫了多幅《播種者》,向米勒致敬。而其中的一幅《播種者》,顯然同時融入了浮世繪精神。

《播種者》,1888.梵高梵高美術館藏
《播種者》,1888.梵高 梵高美術館藏

明眼人一瞧便知,這幅畫的構圖模仿了浮世繪。前景中的黝黑樹幹,突兀地斜跨整個畫面。人物和樹幹一樣逆光。黃綠色天空,失去縱深。檸檬般圓圓的大太陽,硬生生貼在地平線上。這種放大近景,將內景平面化,以及鮮烈的色彩對比,無疑受浮世繪啓發。梵高在創作這幅《播種者》的前一年,模仿過的歌川廣重作品《名所江戶百景之龜戶梅屋鋪》。兩者之間的關聯,不言而喻。

《梅樹》,1887.梵高梵高美術館藏
《梅樹》,1887.梵高 梵高美術館藏
《名所江戶百景之龜戶梅屋鋪 》,1857.歌川廣重
《名所江戶百景之龜戶梅屋鋪 》,1857.歌川廣重

除了模仿,梵高還別出心裁,爲仿作加了邊框,植入從其他浮世繪中挪移過來的毫不相干的漢字,增添作品的異國情調。

同在1887年,梵高還用同樣的手法,模仿了歌川廣重同一系列的另一幅名作《名所江戶百景之大橋安宅的驟雨》,俗稱《大橋驟雨》。

《大橋驟雨》,1887.梵高梵高美術館藏
《大橋驟雨》,1887.梵高 梵高美術館藏
《名所江戶百景之大橋安宅的雷雨》,1857.歌川廣重
《名所江戶百景之大橋安宅的雷雨》,1857.歌川廣重

梵高還仿作了上面介紹的《雲龍打褂的花魁》。這是他在雜誌封面上看到的。梵高還爲仿作加了一些有趣的背景。

《高級妓女》,1887.梵高梵高美術館藏
《高級妓女》,1887.梵高 梵高美術館藏

花魁是日本青樓中的頭牌,頭上插滿花簪,是花魁的標誌。梵高在仿作背景中加入睡蓮、白鶴和蛤蟆,而在法語中,鶴(grue)有娼婦的意思,蛤蟆(grenouille)也常作爲輕佻女人的代名詞。

毋庸贅言,19世紀後半葉,浮世繪給予歐陸印象派極爲深刻的影響。很多印象派巨匠的畫作中,都可窺見浮世繪的影子。而像個謙虛的學生,不惜在畫布上完整模仿的,卻只有梵高。梵高對浮世繪的摯愛和癡狂,由此可見一斑。

看,我們多麼喜愛日本繪畫,我們體驗它的影響–所有印象派畫家,無不如此–  我去不了日本,那去哪兒呢?一個可替代日本的地方,南方?我相信,一種全新藝術的未來,就在南方。

–摘自梵高1888年給弟弟特奧的信

3 東西呼應:梵高的油畫浮世繪

將色彩平面化,甚至凸面化,是梵高一大特點。梵高在邂逅浮世繪後,畫風爲之一變。

浮世繪是一種版畫 ,在工藝上必須重視色塊,因爲每種顏色都要雕一塊色板,如何拼接色塊,是浮世繪畫師和拓師必須考慮的問題。這種色塊拼合,在歌川廣重的風景畫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東海道五拾三次之箱根湖水圖》,歌川廣重
《東海道五拾三次之箱根湖水圖》,歌川廣重

由於工藝所限,浮世繪的色彩不能嚴格寫實。浮世繪拓師在選擇色調時,要考慮諸多技術因素:易於調配、經濟實惠、簡潔省力、吸引大衆眼球…….簡而言之,浮世繪拓版上色時,某種程度上是顏料優先,而不是寫實優先。這一點在印象派那裏則翻譯成:色彩以印象優先,而不是寫實優先。當然,顏料優先,在梵高那裏產生石破天驚的效果。且看梵高的另一幅《播種者》。

《播種者》,1888.梵高Kroller-Muller Museum,the Netherlands
《播種者》,1888.梵高 Kroller-Muller Museum,the Netherlands

這幅畫中,藍天變成了橘黃色,黃色或褐色的麥地,則變成了紫色調。天空和大地的色調彷彿發生逆轉。梵高獲得色彩的自由,與浮世繪的啓發不無相關。

下面再以著名的《向日葵》爲例,比較浮世繪和梵高的相通之處。

《向日葵》,1888.梵高
《向日葵》,1888.梵高
《菊花與牛虻》,葛飾北齋
《菊花與牛虻》,葛飾北齋

兩幅畫的色彩粗細雖大有不同,但除了造型外,還具有以下共同點:花朵平面化;色塊呈現,沒有陰影;背景爲空景,用同一背景色突出主體。

也許,葛飾北齋的另一幅花鳥畫《罌粟花》,早就預示了梵高的“向日葵精神”。當然,這是一種精神上的一脈相通,形似神更似。

《罌粟花》,葛飾北齋
《罌粟花》,葛飾北齋

大膽的空間構圖,在第一幅《播種者》中,已略見一斑。而類似構圖比比皆是。

《富士三十六景之武藏小金井》,歌川廣重
《富士三十六景之武藏小金井》,歌川廣重
《草地裏的樹幹》,1890.梵高
《草地裏的樹幹》,1890.梵高
《名所江戶百景之堀切的花菖蒲》,歌川廣重
《名所江戶百景之堀切的花菖蒲》,歌川廣重
《鳶尾花》,1889.梵高美國洛杉磯保羅·蓋蒂博物館藏
《鳶尾花》,1889.梵高 美國洛杉磯保羅·蓋蒂博物館藏

4 命運相惜:生前卑微,死後榮耀

正如梵高給弟弟寫的信中所言,他去南方的阿爾勒,是因爲受到浮世繪的激發,想去一個陽光和色彩類似浮世繪的地方。當然,那不是現實中的日本,而是梵高從浮世繪的折射中,希求和追尋的理想之鄉。

梵高還在給弟弟的信中說:“我所有的作品都有點像日本人。日本的藝術在其祖國已經凋零,卻在法國印象主義中深深紮根。”

當然,梵高並沒有在南方阿爾勒的太陽下找到他的理想之鄉。他不僅割去半邊耳朵,最終還以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在他生前最後時期的自畫像中,仍不忘留下浮世繪的影子。

《包紮着耳朵的自畫像》,1889.梵高倫敦Courauld美術館藏
《包紮着耳朵的自畫像》,1889.梵高 倫敦Courauld美術館藏

牆上的那幅浮世繪,有盛裝和服美女在富士山下嬉遊。那裏或是梵高夢寐以求的藝術理想之境。梵高的表情平靜如水。

其實,浮世繪在江戶時代屬於庶民文化。如雷貫耳的浮世繪大師,當年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生計無定的畫匠。即便偶爾作品大賣,畫師也不會發橫財,鹹魚翻身。甚至有畫師還會因爲題材不合時宜,落上誨淫誨盜的名聲,或因有礙公序良俗,橫遭牢獄之災。直到十九世紀下半葉,浮世繪在歐洲大放光芒,纔在自己的故鄉被正名,成爲名副其實的日本“國藝”。

至於梵高的生前潦倒,死後哀榮,就不用贅述了。他彷彿和他喜愛的浮世繪,最終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