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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被短視頻搶走了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見面之後,無話可說,大部分的時間,留給了刷手機。我留給她的陪伴太少,讓她被短視頻搶走了。

你們的媽媽是不是也一樣呢?歡迎評論區留言告訴我,我不是孤例。

作爲一個傳媒工作者,從業快二十年之後,我越來越不會工作。

人們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世界已經變了,短視頻已經悄然無息之間,重新構造了社會的結構和運行的規則。

前段時間,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我的媽媽,六十出頭,躺在沙發上,已經鼾聲如雷,手卻還堅挺地拿着手機,另外一隻手還在刷短視頻,我跟她說話,以爲她還醒着,結果依舊鼾聲如雷,沒有理我,但是離奇的是,她的手還在刷短視頻,聲音巨大。

她躺在沙發上的姿勢,像極了一百年前吸鴉片的人,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她偶爾跟我說兩句話,也是從短視頻中學會的腔調,我已經快不認識我的母親了。

我實在忍受不了,說了她幾句,於是她說她想看《我的阿勒泰》,之前看了三集,後面付費了,想看完,我找出來給她看,看了第五集之後,她又回去刷手機,她說後面拍的不好看。

這不是在寫小說,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如果你在農村,還有一些親戚,其實你完全可以抽空去看看,中國廣袤而空曠的鄉村和小鎮上,一眼望去,都是留守的老人和兒童,他們沒有任何業餘活動了,老少爺們,人人抱着一部手機,都在刷刷刷,每人一個房間或者一個牆角,大家都開着手機外放,形成交響樂,喫飯的時候喫飯,睡覺的時候睡覺,剩下的時間大家互相之間沒有話說,鄉村 CBD 都快倒閉了,人們已經對於八卦家長裏短喪失了興趣。

只有刷短視頻的時候,人們纔會笑。

我走在這樣的鄉間,覺得池塘裏的魚蝦和樹間的蟬終於開心了,它們終於不用擔驚受怕被人捕捉了,除了那些網紅偶爾來搞搞流量。

這樣的局面,結局可想而知,年輕人的寒門出貴子,老年人的天倫之樂,都不復存在,留守兒童我認識很多,他們小小年紀已經不想上學,老年人也沒工夫再帶孩子了,孩子們一鬧,便給他們手機,老少一起玩,所有傳統都被擊碎了。

但是,城裏的老人和孩子,還有理性的中年人在中間苦苦支撐,他們成了壓制這種成癮的中流砥柱,孩子會被迫讀書,老人會被迫出門遛彎,社會從起跑線上,開始更加割裂。

你會說,最近風頭上的辛巴和小楊哥,都是農村走出來的窮苦孩子,寒門怎麼不能出貴子?我們的時代,會因爲辛巴和小楊哥而進步嗎?我們如何定義貴子?有錢的網紅是貴子嗎?誰來推動社會進步和文明進步,靠網紅嗎?

我原本一再猶豫,還要不要再寫這篇文章,因爲最近一直在關注短視頻行業帶來的巨大危害,很多人都勸我,包括很多成功的企業家。他們說:你改變不了任何事情,還不如去順應這個事情,做點有意義的事情。

這句話,反而提醒了我,爲什麼改變不了?

持續性的問,終於讓我恍然大悟,一個巨大的陰謀浮出了水面,因爲這樣的時代,更加方便一些人獲利,韭菜更加容易割了。

有認知的人和無認知的人,形成了良好的合作關係,前者忙於製造“多巴胺”更加容易獲取財富,後者享受“多巴胺”自願被人宰割,沒有人不開心,皆大歡喜。

沒有人有動力去改變這個世界,爲什麼要改變?如今這個局面,不是很和諧嗎?

小楊哥的月餅事件,讓我們看清了一件什麼事情?噢,原來很多大網紅在利用信息不對稱賺錢,賈乃亮帶貨的美容儀比線下貴 1600 元,很多網紅從 1688 進貨再銷售,甚至很多假洋牌和假品牌也在這其中快速成長起來了,爲什麼?核心就是,信息不對稱。

中國現在人人都有手機了,海量的信息如海水般湧入,但是人人都有足夠的認知,支撐他們分辨信息了嗎?

我幹了快二十年的傳播工作,曾經那個時代,調查記者們只負責記錄事實,揭露事實,思考的問題,留給了公衆,記者並不負責評論,大家存在獨立思考的多樣性,社會有很多種聲音;而現在,大部分人,已經不需要思考,人們只想要答案,網紅們開始編造一套邏輯,給他們答案,於是聲音的多樣性消失了,我們看到了各種各樣偏激的人和觀點。

消失的思考獨立性,也成就了今天很多無用的主播帶貨,消費者無腦信任主播,信息差中間充斥着假貨的引誘。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跟他父親天天吵架,自從有了短視頻帶貨之後,家裏多出了一大堆喫灰的東西,還有一堆來歷不明的保健品,都是號稱來自歐美和日本,最後發現全是假貨;我的母親,前段時間經常問我,爲什麼不買一臺小米汽車,我問爲什麼?她說,網上看到,可以自己停進去充電,我說那是動畫,不是真的,後來她又經常給我發一些理財產品,問我能不能買,哭笑不得。

爲什麼賣課這幾年這麼流行?我們看到的還算好的,起碼在社會人圈子裏割韭菜,最可恨的是去下沉市場騙老頭老太太的,你想知道是什麼模式?去找一個農村老知識分子的手機看看,你就會明白了。

尤其在如今這個 AI 時代,騙子拿到你的照片和聲音樣本後,隨時都可以給你家中的老母親,發一段你被綁架的視頻,當你飛機落地的時候,你的老母親可能已經把錢打過去了。

短視頻只是 AI 控制人類的第一步,很多人看短視頻會想到兩個字,算法,但是算法的核心其實就是一種 AI。

中國有巨大的無認知人口紅利,只要你的底線足夠低,願意去迎合他們,去欺騙他們,去利用他們的流量,你就可以賺很多錢,不要瞧不起他們每個人微不足道的支付能力,由於人口基數大,每個人給你一塊錢,你就是億萬富翁。

所以,網紅們無比深刻的知道一個真理,粉絲就是他們源源不斷的韭菜,就是魚塘,就是血源,想方設法討好粉絲,滿足粉絲的情緒價值,充分表現出爲他們謀福利的形象,就是活下去的核心,他們想方設法幫你把價格打下去,想方設法告訴你,他是農民的兒子,永遠爲農民謀福利。

如今,所有的企業家,幾乎都在想方設法做網紅,也是同樣的道理,他們害怕在這個時代被網暴,也希望從這個時代,靠流量獲取利益,無論如何他們都需要粉絲來加持自己的商業帝國。

這是一個沒人願意爲理性買單的時代,大家都在爲情緒付費,你先提供多巴胺,人們纔會成爲你的流量,流量纔會變成錢。

短視頻,已經讓這個飛輪穩定和持續地轉起來了。

當社會的大多數人,都已經沉淪到短視頻之中後,社會的精英分子,也會感覺無力迴天,最重要的是,很大一部分人,找到了舒適區,比以前更方便地賺錢了,那爲何還要改變?

我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時代,這個時代會走向何方,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但是我終於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合理性,以及它運轉下去的底層邏輯。

我們的社會原本的結構和邏輯,正在被快速瓦解和重構,我也許是老了,在世界的變革之中,成了守舊派,跟不上時代的腳步,甚至說,我可能是介於有知和無知之間的那個人,既沒有獲得金錢,也沒有獲得多巴胺,我獲得了很多悲傷、無奈和抱怨。

短視頻,最可惡的一點,它從現實世界中,剝奪了太多的時間,甚至一些老人和孩子全部的時間,而大部分人卻還要繼續在現實世界中,苦苦覓食。

我媽媽這次離開的時候,我跟她認認真真地談了一次,我問她爲什麼這幾年的變化如此之大,我問她能不能多出去走走,戒掉短視頻的癮,她沉默不語,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什麼,我甚至抽不出時間來陪她,短視頻註定是她老年時光唯一的陪伴了。

世界另外一面的觀點就是,短視頻,爲農村老人無聊的生活,找到了樂趣,姑且這麼樂觀地看這個問題吧。

前段時間,程苓峯問我,你文章寫得好好的,爲什麼要突然拍短視頻?會不會反噬你寫文章,我一開始覺得不會,後來我停掉了,我感覺如果繼續按照之前的路子拍,一定會,因爲我總在想方設法討好用戶,研究流量機制,而不是想方設法面對我的內心,我的思維被撕的很碎,深度思考的習慣會被停掉。

我在思考一個新的方式,我可能再拍的時候,會刪掉之前全部的視頻,啓用中長視頻的模式,忘掉流量和用戶,我想象那是一面鏡子,在問自己問題。

短視頻的反思考基因,有沒有改良的可能性?這是我的新思考。

對於我這種註定賺不到大錢的人來說,衣食無憂,不爲內心添堵,不爲社會作惡,能爲執念做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奴隸,就很開心了。

人生,難得執念,愛一個人,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