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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價值與媒體的持守

生命的价值与媒体的持守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可能會因爲某些原因選擇自殺,這一做法無論對與錯,世人的評判當事人都聽不見了,古老的宗教在某種程度上會替代世俗的法律審判這種“罪”——自殺取悅了魔鬼,並會使那些與魔鬼爭戰的人們大大軟弱。

除了極其特殊的情況,就人類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而言,自殺就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任何人的生命都極其寶貴,那麼任性地推動生命的隕滅(哪怕是自己的生命)這種事兒,又哪裏配得上輿論的美化與認同呢?

我爲什麼會對近期媒體紛紛追逐的一個熱點事件感到非常憂慮呢,因爲他們對此事的不當傳播和價值引導,很有可能導致一些不良事件的發生(我當然希望我猜錯了,沒有人希望那些壞事發生),有人可能會說,你這不是杞人憂天麼?但相關的研究早就有人做過了。

1974年,社會學家大衛·菲利普斯(David Philips)發表了一篇里程碑式的論文,考察了媒體對自殺事件的報道。他發現,當英國和美國的報紙在頭版頭條刊登有關自殺的報道後,局部區域的自殺人數往往會隨即增加。

後續研究發現,媒體其他形式的報道也會出現類似的情況,表明自殺是可以“傳播”的。

因此,世界衛生組織發佈了指導方針,要求媒體負責任地報道自殺事件,其中包括:

  • 媒體應該避免使用聳人聽聞的標題;
  • 不要發佈涉及自殺方法的細節;
  • 不能暗示自殺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 同時還要刊登信息,告訴其他自殺者能在哪裏尋求幫助。

而今,距離菲利普斯這篇論文的發表時間已逾50年,我們的媒體進步了麼?世界衛生組織的建議他們聽取了麼?

很遺憾,世界衛生組織對各國各地的媒體都沒有約束能力,我們仍然時常能看到一些故意博人眼球的標題,也經常會看到對自殺細節的介紹,近期這一輪媒體的表現,更是離譜,在以上錯誤一個也沒有避免的基礎之上,還對這一人倫悲劇強上價值,比如認同當事人的自由灑脫,稱引起了公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云云。

問題是,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只有活人才能進行。

比如你完全不同意我這篇文章的觀點,氣得你簡直想罵我,那你是不是也只有好好活着,還得喫飽了纔有力氣罵我?

一個多月前是第 22 個世界預防自殺日,從2024到2026年,世界衛生組織將其三年期主題定爲“改變對自殺的敘述(Changing the Narrative on Suicide)”,期望可以提高人們對“減少恥辱感和鼓勵公開對話以防止自殺的重要性“的認識。

改變對自殺的敘述,就能改變我們對這個複雜問題的看法,就能爲有需要的人提供支持,創造更好的文化氛圍。

在報道自殺事件時,國外媒體也極不規範。2014年8月11日,美國喜劇演員羅賓·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在自己的加州寓所中自殺身亡,許多媒體在報道該事件時都沒有遵循世界衛生組織的指導,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人員發現,在威廉姆斯去世後的幾個月裏,自殺人數上升了10%,且其中的多數採取了與威廉姆斯相同的方法尋死。

據此,研究者指出,自殺存在潛在的“傳染性”。(詳見《傳染——爲什麼疾病、金融危機和社會行爲會流行》一書)

在這個問題上,肯定有人會強調公衆的知情權,我想說的是,在公衆利益面前,在人命面前,這是可以讓渡的。

有關社交媒體對自殺問題的關注和傳播會引起何種後果,可能還需要更充分的研究,但從既往的研究結論中我們不難推測,由社交媒體所營造的社會濡染和同類相聚的小環境,對於本來就有潛在自殺傾向的人來說,肯定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因素。

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智人之上:從石器時代到AI時代的信息網絡簡史》一書中寫道:“許多文化傳統都提到,人類本性中的某些致命缺陷會讓人類追求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駕馭的力量。”

各種社交媒體平臺或部分自媒體對流量的追逐不正像是在追逐一種他們駕馭不了的力量嗎?

那些因獲取了巨大流量卻因傲慢與貪婪而走上歧途的故事,早已上演了一輪又一輪,有時候是讓自己的賬號“灰飛煙滅”,有時候是誤導他人步入深淵。

如果你從未聽說過50年前的那項研究,從不知道世界衛生組織曾發佈過那樣一份指導,那麼,從現在開始,你應該在有些問題上多加一分思考了:我的渲染或轉發會對別人造成何種影響?

曾有人說,在流量爲王的時代,良知是賺錢的絆腳石,當你爲自己在網上的行爲自動設定了某些邊界,那在獲取流量這方面,自然就不如那些肆無忌憚的莽撞之輩,這正如著名小說家喬治·奧威爾的那句名言:“無知就是力量。”

但每一個人都活在複雜的社會關係當中,怎能任由自己胡來而絲毫不考慮社會責任,不顧忌社會後果?每當我在文章中談及家庭責任社會責任,總有人跳出來表達憤懣:我就不能只爲自己活着麼?‍‍

不能,因爲你畢竟不可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生而爲人,只要你活在人羣中,就必須承擔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責任。‍‍‍

在言論傳播領域,那種毫無禁忌的自由不可能長久存在,越早意識到這一點,越可能走得長遠走得穩。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這個場景,面對病魔的進攻,陣地裏的戰士都在奮戰堅守,這個時候,有人撤出了戰鬥,撤走之前,還撒了一地傳單,傳單上的最後一行寫的是免責聲明——“我是特例,我可沒讓你們學我”。

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位戰士,請問你當時會作何感想?

正如風溼免疫科姚小燕醫生昨日在“醫學界”撰文中所提到的那樣,處於絕境而力量不足的人,需要積極的榜樣和希望的力量。

人類社會與疾病的鬥爭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這需要所有人共同付出相應的努力,大家看那些醫療領域激動人心的故事,爲了救一條人命,需要很多頂尖聰明的人付出極大的努力,但殺死一個人(也包括殺死自己),任何一個莽夫都能做得到。

如果你沒有能力或者也不想成爲榜樣,無意給堅持與疾病鬥爭的人們帶去希望,至少也不要做那個幹擾他人動搖軍心的壞人。

參考文獻:

[1]Phillips D.P.,The Influence of Suggestion on Suicide:Substantive and 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Werther Effect,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74.

[2]WHO.Is responsible and deglamourized media reporting effective in reducing deaths from suicide,suicide attempts and acts of self harm?,2015.https://www.who.int.

[3]Fink D.S.et al.,Increase in suicides the months after the death of Robin Williams in the US,PLOS ONE,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