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走的決心》之前,我在社交媒體上一直關注着蘇敏阿姨的自駕生活,還曾經將她作爲榜樣發給過我媽看。她是電影中李紅的真實原型。2020年,56歲的蘇敏開着一輛POLO車自駕遊中國,過上了很多人羨慕不已的自由生活。她一邊旅行,一邊做自媒體補貼旅途中的開支。她爲什麼一個人上路?她經歷了怎樣的人生?她的家人呢?這給電影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創作空間。

該片的導演是尹麗川,編劇是阿美,主演是詠梅,此前,三人分別曾經在不同的電影中合作過。《出走的決心》最早的名字叫《親愛的媽媽》,我更喜歡現在的片名。影片並沒有過多地着墨於出走之後,而是將一個被困在婚姻裏三十年的女性的“決心”放在了第一的位置。下定決心是女人走出家門的第一步,李紅不斷出走失敗的背後是影片的主要內容,至於李紅在路上的故事反而由真實原型蘇敏在現實中完成。
影片不是完美的,也有很多缺憾,但網友在豆瓣上卻給出了8.6的高分,它的觀衆畫像90%是女性,可見這部影片替她們說出了很多無法言明的真相。評論區有一條評論讓我印象深刻,網友寫道:“媽媽看完後對說,‘我覺得她也沒有多慘,怎麼就抑鬱了?’那一刻,我突然懂了這部電影需要被拍出來的意義。”

影片裏,爲家庭操持半生的李紅已經習慣了每天的生活。在外辛苦打零工,回家來還要照顧一大家子的喫穿用度,丈夫孫大勇總是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就是懶”“不明事理”是他對李紅說得最多的話。某一天,李紅告訴家人,她想要去成都參加同學聚會,然而女兒分娩在即需要她的照顧,她不得不放棄了出門走走的想法。李紅在女兒、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外又新增了一個角色——一對雙胞胎的姥姥。
影片採用插敘的方式,片段式速寫了李紅在少女時代、青年、中年不同階段的故事。18歲的李紅想要考大學改變人生,家境一般的她被父親勸阻,“要爲弟弟考慮”,她不得不輟學做工補貼家用。25歲時,她以爲能通過婚姻逃離家庭,嫁給了現在的丈夫,卻因此陷入更大的困局,面對丈夫孫大勇的漠不關心、斤斤計較、貶低責罵,她只能一忍再忍。生下女兒的她想過要離婚,卻發現自己無路可走,拖着一個女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最終,李紅查出來患上了中度抑鬱症。相比蘇敏的遭遇,李紅並沒有像蘇敏一樣遭受家庭暴力。這個部分的改編讓故事具有了更大的普適性。

影片中,通過細碎生活片段勾勒了李紅與孫大勇的夫妻關係。作爲一家之主的孫大勇認爲,女人幹家務天經地義,揚手敲敲玻璃,一碟蘸餃子的醋就必須立馬出現在手邊。李紅就算忙死忙活,他只說一句話,“不能給孩子用尿不溼”。只發號施令,實則對一切袖手旁觀。李紅給家裏添置了玻璃花瓶,在孫大勇眼裏就是矯情,不會過日子。孫大勇提到的“明事理”,就是要在親戚朋友面前做一個溫順、聽話的妻子,不反駁、不頂嘴,否則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妻子。
一開始,我在看到孫大勇這個角色時,覺得會不會過於刻板印象了?但後來細想了一下,孫大勇的臺詞似乎在我們父輩嘴裏多多少少都聽過,這纔是讓人真正感到窒息的原因。李紅的一生,是被抹掉了夢想的一生。在她的困局之中,我看到的是那些再普通不過的“隱性傷害”。
李紅“決定離開”在影片中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青年時期的李紅想要和丈夫離婚,被父親勸退,父親對她說,“你到哪裏去找這麼安穩的男人?孫大勇不酗酒、不賭博、沒有出軌,你還有哪裏不知足?”蘇敏在一段自述中提到,“在老一輩中國女性眼裏,婚姻的底線從來不是由女性說了算,而是男人做主。只要他還要你,而不是選擇別的女人,你就有無數個理由選擇留在這場婚姻裏。”

李紅第二次和第三次分別決定離開,是在女兒懷孕即將分娩和找到新工作時,曉雪需要母親幫襯照顧下一代。她的困局變成了更大的社會性困局,李紅無法離開的原因已經不僅僅是一段不適的婚姻,而是在兒女面對激烈競爭的社會環境裏,她所要承擔的跨代養育的家庭責任。“通過犧牲自我,而成就一個家庭”成爲了這一代女性熟悉的必經之路。
看到這裏,我想起了母親那一代人的宿命,好不容易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等到孩子的孩子出生之後,又要在已經退休的年紀,幫助兒女養育孩子。影片所呈現的兩難,已經超越了“女性被婚姻困住”的事實,影片所控訴的是一種更大的系統性困境。我覺得,過去說女性身份是女兒、母親、妻子,現在要將女性的身份再多加上一個“奶奶”或者“姥姥”的枷鎖。好在影片留給了觀衆一個口子,當李紅下定決心離開時,女兒曉雪問李紅,你走了我的孩子怎麼辦?李紅說,妞,你自己想辦法。

出走之前,李紅爆發了一次。大意是說,你們總讓我等。等孩子出生,等孩子上了幼兒園,等你們工作穩定,我要一直等待,什麼時候是一個盡頭?李紅不想再等了,她被困在各種身份裏已經大半生,當她第一次聽說自駕遊,第一次在50歲考駕照,買旅行裝備,只要有出發的決心什麼時候都不晚。當時我在想,如果這部電影讓我的媽媽看到,該多好。基於特殊歷史時期的侷限,她爲家庭操勞奉獻半生,更能與李紅共情。
影片中除了李紅之外,也展示了不同代際女性的困境對照。分別是李紅的母親和女兒。當李紅想買車時,需要弟弟支付三年來爲他打工的工資,否則就告上法庭。母親對李紅說,都是一家人,你爲什麼這麼無情?我小時候也有弟弟,爸爸給弟弟喫白麪饅頭,我喫窩頭,這些不是很正常嗎?相比時刻想要遠走成爲自己的李紅,李紅母親對於自身處境毫無怨言,甚至是麻木的。
原本曉雪不止一次地對母親說過,你離婚吧!作爲女人,也是女兒,她懂得母親隱忍生活的痛處,但在她剛剛找到工作時,卻站在了父親這一邊,無奈卻理直氣壯地需要母親爲這個家庭做出犧牲。當李紅要走時,女兒想去追趕母親,卻也被身後女兒的一聲“媽媽”困住。曉雪與李紅的困局又有什麼區別呢?沒有女性能夠置身事外,導演尹麗川在採訪中聊起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生孩子沒有創作時說,“母職是我最大的困境,它會在起碼一段時間裏完全淹沒你,它會代替你的個體身份。”

影片裏還出現了另一個男性角色——曉雪的丈夫徐曉陽。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大,但卻是有重要意義的,相比父輩男性而言,徐曉陽對待妻子與孩子的態度已經發生了新的轉變。他知道在妻子晾曬衣服時,搭把手。也能夠在孩子無人看護的情況下,轉崗留出更多時間盡一份家庭責任,知道試圖傾聽妻子的困難。這無疑給“被困在中國式家庭的女性”帶來一些希望。
蘇敏提到,有一則網友評論讓她印象深刻。“如果全中國的婦女都像你一樣開着車子跑出去,這家還過不過?”這個問題讓我想起當年易卜生寫完了《玩偶之家》,他筆下出走的娜拉成爲了女性覺醒的代表人物。很多人關心的是,娜拉出走之後呢?甚至有很多文學作品續寫了娜拉出走之後的遭遇。
作家耶利內克寫娜拉後來成爲了別人的情人,魯迅關於娜拉的演講裏說,娜拉不是歸來就是墮落。“娜拉”在諸多作品裏面,大多是以失敗者的形象出現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創作者們都意識到:女性尋找自我在現實中是何等地艱難。我尤其記得話劇裏,娜拉出走歸來後對女兒說的一句話,“你覺得我沒有給你任何東西,但是你不知道我給了你什麼,因爲我正在爲你爭取,爲你開拓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尚未實現。”

對於李紅,出走本身便是勝利。她帶上自己的行囊,開上自己的新車,即使不知道下一站去哪裏,但她知道只要在路上,就是爲了自己而活。李紅在路上接到了丈夫的電話,諷刺的是,丈夫在她出走兩個月之後並沒有任何電話,他質問道,你剛剛是不是刷了我的ETC卡?還我81塊錢。李紅扔掉了卡,在路上,她穿着漂亮的紅色長裙,輕聲哼唱着愛爾蘭民謠《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她與少女時代的自己擦肩而過。
電影裏是一個女性離家的決心,現實中的蘇敏在路上的生活依然在繼續。走完了中國,她還想去世界看看。2022年,蘇敏花了35萬換了一輛房車,她將這輛車打掃得乾乾淨淨,車裏的桌子上始終擺放着一束花。提車的那天,她笑中帶淚,她說,“我終於有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