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寶地》是徐浩峯一如既往的概念遊戲:門前的一百米,若有不平之事,武行要管。
原則是不能招搖,大事化小,將一切矛盾訴諸到一對一的比武,另擇時間另擇地方,關起門來打,只留個結果,過程誰都不知道。

這個概念甚至可以解釋「武行是怎麼來的」以及「武行在1920年代是一種怎樣的生態」。
隨着租界的設立,銀行、郵政、舞廳和碼頭業的興起,門前百米越來越擁擠。武行得益於北洋政權的支持再度繁榮,在租界裏劃出一片片依託祖宗規矩的自留地(參見《國術館》),但在有限的遊戲規則內,他們並沒有仲裁各行各業的能力,僅止於一套街頭文化。

比如說,在徐浩峯的架構裏,老館長的權能止於治理街頭的混混(參見《武士會》),實則是混混們讓着他——只有經過武行的「治理」,自己喫點虧,菜農們纔敢進城,混混們就能收保護費。這種基於潛規則的權力遊戲,也就是《一代宗師》中「裏子」和「面子」的辯證法,纔是徐浩峯的武打世界觀。
老館長能不能打,從技術上不好判定,但他心思縝密,不惜各種做局和陰招,爲自家和武行都留了後路,這是自身「卑劣的仁義」,他的原型就是《一代宗師》的宮羽田,也是徐浩峯崇拜的那類人。

如此理解,《門前寶地》的人物架構也就呼之欲出:沈岸即是宮二,齊銓便是馬三,所謂的第四套拳(刀法),則是被引爲麥高芬的宮家六十四手。

就如宮羽田設計(幫扶)葉問一樣,老館長的計策是基於一系列契約,他用一箱家譜讓夏安幫助兒子退出武行,同時也用一齣戲劇套牢了齊銓——捧女人上位,既是他的「先見之明」(就如他支持孟會長一樣),也是他的必然後手。在謀劃表面上的掌門人爭鬥之時,兩個男人就已經預先出局了,新武行的接班人,必然是新一代的女性。
當然這很難被理解爲一種女性主義,就像《一代宗師》亦非女性主義,宮二的問題在於其能力差一口氣——她即便最後打贏了馬三,亦不過是兩敗俱傷,宮家六十四手也不神奇,因爲葉問全程在讓着她。至於貴櫻的資本,不在於功夫大,而在於她同時面對兩個男人的「負債」,對於沈岸是悔婚之代價,對於齊銓則是擋刀之恩情,欠了就得還。
由貴櫻當這個面子,和由孟會長或別人當這個面子,都沒有太大區別,只要還有七奶奶和四爺這些暗處操作的「裏子」,武行都能維持現狀。
徐浩峯津門武術宇宙的核心規則或許能夠自圓其說,但落到具體角色的闡釋以及具體武打的設計上,這個彈丸宇宙則總有着令人尷尬的裂縫。

例如齊銓這個形象,你可以說他是破除門派國族之見,將武術傳向洋人乃至整個世界的李小龍式人物,也可以說他是團結街頭混混、舞廳保鏢、碼頭工人的無產革命家(這與黑社會只有一線之隔),他或許會成爲馬三那樣的叛徒漢奸,也可能真的是胸懷大志和遠見。
但這個人設在影片敘述中糟糕至極,他有着一定的宗師氣度和分寸感,又有着革命式的激情,但隨着情節展開,觀衆慢慢分不清這到底是激情還是野心,是真誠還是僞善——人們比較容易接受後一種選項,是因爲他繼承武館後爲贏得比武而不擇手段,他利用女人、騙取刀法,在重要的比武中荒誕落敗,隨後就徹底淪爲不講道理聚衆欺人的混混頭目。

再如沈岸,他功夫尚可但無法全然服衆,更重要的是心浮氣躁,一定要定個輸贏整個說法(此同宮二)。老館長給他留了後路,他也定要逞強,但無論從功夫還是謀略,他都及不上齊銓。這位暴躁青年在影片中並沒有嚴格的「成長曲線」,他的心態一如既往,就是不可求處一再強求。
爲此,影片中的比武被一再重啓,輸贏被一再延遲判定(這裏很奇怪的一點是齊銓鐵了心要害他,但真打起來又在讓着他),就像開了後門的緣故,他能夠在比武中做「仰臥起坐」,輸了就一直爬起來打,一直打到他能贏爲止。
如果我們能接受徐浩峯一直端着的姿態,姑且視之爲一種風格,那麼面臨這種荒誕情節,我們就只能視爲耍賴皮(當然,徐浩峯也可能會用金句辯解,說比武最嚴肅的境界就是賴皮)。
耍賴皮是沈岸的本色,他的概率性勝利仍然依託於父親的計策以及可以一再重大的主角光環,他不像一個武俠或武術電影中的主角,而是一個蹩腳的打boss中的遊戲玩家,並且總是首先撤掉武器的防護綁繩(就像給武器上buff)。
他既沒有精妙的計策,也沒有技藝的昇華,他的一切資本在於主導遊戲規則和耍賴,畢竟武館在本質上是他們家開的。

師兄接班,他不服,不是因爲立場不合,而是忍不下自己長子嫡孫靠邊站的氣。一再挑釁,只是爲了自己的自尊心。出身依賴家門,工作依賴情人,沈岸的骨子裏過度自信,又過於自卑。
雖然有着類似於《方世玉2》的單刀赴會,有着西部片式的結局玩法,但沈岸並非一個常規電影的主角,他過度的齜牙咧嘴式造型,並沒有成爲齊銓那一絲邪魅的反面,而是與其扮演者本人經歷了虛實之間的超現實融合。
看似勢單力孤,但總有家門背景,看似以一敵衆,但總有人及時相助。混混頭目最終倒戈助他,名曰「看不慣」,落了箇中彈身死,也要讓他把刀撿起來。夏安的自行車更是適時進入了比武場,她化身超級快遞工具人,讓他脫離險境換邊再戰。
但事實上,齊銓並沒有殺人之心,他的規劃甚至都不像是聚衆欺人,而根本是給沈岸留一個展示舞臺,讓他享受方世玉、霍元甲、陳真、葉問那樣的舞臺,讓他一個打一百個,各種流派、各類兵器、各個種族的對手,都見識和打贏了,才能進入一對一的boss戰。

如果不考慮硬性展示的刻意,這臺搭得也算漂亮,徐浩峯驚人地彙集了各路武術表演,讓主角可以再這場戲從頭打到尾。
在這場改良中,長袍褂衫被西裝取代,新武行勢力看起來就如一衆西西里黑幫,其中演繹最驚人的,恐怕是五條人樂隊的茂濤和仁科,這兩位頗具音樂天分、被調侃爲縣城版「謝賢郭富城」的組合,於本片當中的效果並不亞於《一代宗師》的趙本山和小瀋陽。
這並非由於某種反差,而是因爲兩人的縣城氣質和徐浩峯本人的地攤文學氣質全然吻合。

安志傑扮演的齊銓,本質上並不差,除了人設崩塌外其他都壓得住,他是位實力毋庸置疑的好演員,但因爲常年出演動作反派而被定型化了,於是宗師氣度也蓋不住常識性的文化臉譜,他要克服這樣的境遇,就只能靠等來甄子丹《葉問》這樣的角色。
如果以上涉及對徐浩峯的部分否定,那麼接下來我試圖誇讚他在製作這部文本當中的聰明,他本就是個聰明人,這一點毫無疑問。
《門前寶地》和此前的《我的拳王男友》一樣,都是由向氏集團出資,向氏集團的公子向佐領銜主演。後者由幗星和中國星出品,找來杜琪峯與韋家輝保駕護航,此二人雖然是香港電影界的頂尖作者,但也有以爛片養佳片的產業(或人情)習慣,不太愛惜羽毛,這也導致《我的拳王男友》註定潰敗。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杜琪峯本人都還是用心且認真地拍攝了這部影片,沒有找人墊背,他甚至用技法證明瞭自己哪怕拍抖音都可能是華語區第一流的「作者」。

《門前寶地》則不然,先不說徐浩峯本人的學者身份以及行業內門徒衆多,光看他和武術界的關係來看,他的影片都不容許全然掉價,因爲他拍攝的類型是所謂的「武術電影」,而非以港臺爲代表的商業性「武俠電影」。
他既不要什麼民族大義,也不要什麼花拳繡腿,而是定義爲「國術」乃至「國粹」,這註定意味着無法像杜琪峯那樣直接兩肋插刀,但他可以反着玩一把,把這個武術電影變成投射現實的元電影——《門前寶地》恰恰就是這麼一部元電影。
這部影片的出品公司名叫「輔佐影業」,其名已昭然若揭。在資本大旗下,所有的資源都要進行輔佐,所有的動作戲,所有的美術置景,所有的敘事思路,都是爲了輔佐。
輔佐是這個項目的根基,根基不能碰,這是個先決條件,徐浩峯與杜琪峯二峯的差異也恰恰在此:杜琪峯是在真心真意一門心思輔佐,而徐浩峯則是上了一個嵌套結構,展現的是輔佐的全過程。
這可以解釋《門前寶地》所有人設和敘事上的悖反,所有的明招暗招,所有的比武械鬥,所有的情節轉換,所有的硬橋硬馬(徐浩峯甚至爲此放棄了自己「藏」的邏輯),都是爲了輔佐,全片所有的人物都是在真心真意地輔佐。

輔佐的「真結局」,是另一個優秀的女孩接了班(不得不說唐詩逸相比而言就是個非常優秀的演員),沈岸離開了武行,放棄了功夫鉅子的夢想。他同舞女出身的女孩結了婚,和女孩一起幹繼承來的家族郵政企業,而郵政,在本質上就是發行。
整個舞臺都在輔佐,大家齊力賣蠢,不肯掉逼格的徐氏兄弟得了個客觀,打了一手好太極,這是他們自身定位的喜劇類型,如同解構了春晚。
這或許是評定《門前寶地》的一個標準,如果你接受徐氏兄弟輔佐遊戲的「元敘事」,那麼這就姑且是一部有意思的電影。如果不接受這種元敘事,那麼你可以圍繞它的無數漏洞,提出自己應有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