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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麗川:比起家暴,我更想呈現女性面對的言語暴力、精神打壓

“我很喜歡真人故事,就是你信這個東西。”時隔兩年,導演尹麗川再次推出新作,一部改編自真實故事的電影。在接受專訪時,她告訴我們,十幾年前,電影行業都在說奇觀,但從某一刻起大家就提現實主義了。“我個人一直是現實主義的,可能我的電影就是這樣,我一直是做這種人物能讓我有一種真切感受的電影。”

在同時看到一篇公衆號的報道後,三位女性主創都爲之振奮,不約而同地組了個局,於是便有了如今我們看到的《出走的決心》。談起影片的創作背景,尹麗川有止不住的表達欲,因爲這樣的女性故事,已不是她第一次書寫。早在2020年,她就和主演詠梅合作過一部翻拍自BBC的女性獨幕劇,故事的背景基於一項對老年婦女的社會性調查,許多姥姥、奶奶輩的女性被困在孫輩的撫育工程中,無法脫身。《出走的決心》像是這個故事的延伸版,它改編自“50歲阿姨自駕遊”的真實經歷;2020年,被困於不幸婚姻和母職多年的56歲阿姨蘇敏,決定獨自駕車“出走”,重新爲自己活一次。影片爲這個故事補充了完整的人物關係線索,在女主角李紅壓抑的前半生中,很多觀衆看到了自己身邊的一些女性普遍存在的困境。

對於導演尹麗川而言,處理這樣的題材是自然而然的,她說:“在我生育孩子之前肯定不是一個所謂女性主義者。”尹麗川坦言自己在一個非常有愛的家庭中長大,身邊男性居多,沒有這個意識。甚至之前有女性主義詩歌約她,她會說自己是人性主義的。但當她再次審視母親的生活的時候,才發現,“我只能變成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爲我站在她的角度才發現世界是另一種樣貌。”

在成爲電影導演之前,尹麗川曾做過詩人、作家、編劇,每一個身份的變換都是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深度體驗並感知着這個世界。成爲母親後,她一度覺得自己困於母職,“很痛苦,像一個工具,有一種喪失感。”就連自己爲數不多的出口——詩歌,有一段時間也停了。但這種痛苦也在另一方面激發了她作爲導演的創作,“這幾年創作的內容確實跟女性困境有關,確實是太想說這個事情了。”

談到女性的創作,她說,“很多年來,女性敘事是被忽略的。”“很多男性導演可以把女性拍得很美,可以接近她們的靈魂,但對於女性更隱祕的種種日常感受,卻難以觸及。”正如片中呈現的李紅的困境,是如此地隱祕入微。她提到其中一個細節,姜武飾演的丈夫敲玻璃讓妻子拿碟醋。“這個在日常裏太普遍了。但你站在女性角度講真的太委屈了,就是日復一日,你得不到尊重。”

這個真實故事吸引她的另一點,就是蘇敏身上的力量感。尹麗川說,“這實質上是一個搖滾電影。”她解釋道:“這裏的搖滾,不是說穿着或者表演方式,而是你的行爲本身,就是你爲了你的行爲,能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面對如何突破女性困境這一話題,尹麗川表示,“女性或者女孩必須要保有學習能力。”她對蘇敏五十多歲還能學車、拍短視頻表示敬佩,這代表她對世界有好奇心,保持着連接。時代在變化,也給了女性獨立生存的可能,“故事中的原型跟實際生活裏的其他女性形成了一個呼應,就是人生的可能性會越來越寬廣。”也許,這就是這部影片最重要的意義。

01. 我就是想做日常生活裏普通的女人、男人會遇到的困境

:資料上寫的是你、編劇和詠梅同時發現了這個題材,是嗎?

尹麗川:是,挺巧的,我當時看的時候正好跟編劇在一輛車上,我們一起去一個朋友的活動,別人給我發了這個公衆號的報道,我就當場看,說這個挺好的,但是也只是慨嘆一下,好的東西也很多,沒有說都要自己做。過了幾天,因爲我跟詠梅之前有合作一個短片,(後來)是一個拍照的活動,她就跟我說了這個報道,她也看了,她說這個很有勁,這得做啊。應該是與此同時一位女製片人也看了,當時雖然我們也不認識,她也爲之感動和振奮,她就拿着這個版權找到編劇,編劇又推薦了我,我們一聊也挺好,我又把詠梅也組合到這個女性局裏來。

:我看你跟詠梅之前合作過《聽見她說–重塑》,從邏輯上感覺有點像《聽見她說》詠梅版本的另外一個延伸。

尹麗川:確實是,《聽見她說》是一個BBC的女性獨幕劇的中國版,其實也是另外一個女編劇寫的,我也改了一版。在那個過程中我也聽到了一些關於老年婦女的研究,就是社會性調查,說很多奶奶或者姥姥這一輩人她們再度被困在孫輩的撫育工程中,因爲她們的需求好像更不被重視,覺得你也沒有事業,你那麼閒,不應該帶你的外孫、孫子?這不是其樂融融,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他們給我講這個社會調查的時候,給我的印象非常深。等到這個故事出現,我覺得它們還是有非常深刻的共通之處。

:你們會跟原型聊嗎?

尹麗川:沒有跟原型聊,這是經過考慮的,後來分了一下工,原型一直是製片人在溝通。這個原型蘇敏女士她真的很開闊,因爲很多人沒有辦法理解電影是藝術再創作,雖然是根據真人故事改編,但是被改編者可能會因爲一個細節跟自己的生命經驗不符,就覺得這不真實。但是蘇敏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她很尊重創作者,既然已經決定了,你們就去做,所以我們還是按照電影創作的基本原則來做這件事情。

:這個片子沒有那麼多大的戲劇段落,是比較生活流的方式,一開始就有這樣的設定嗎?

尹麗川:首先我還是希望做一個類型片,就是“劇情片”這個類型,咱們這兒相對比較少,可能會更多地加一些驚悚或者浪漫愛情之類的類型元素。劇情也就是drama,是一個很普遍的類型,尤其在以人物爲主的電影上,然後就是做取捨。因爲我們確實沒有大起大落、生老病死,我也刨除掉了更激烈、更極端的情節,不管是真實的還是你可以構建的。我就是想做女人很普通,男人也很普通,是在日常生活裏揭示出每個人的困境。當然爲了做到劇情的戲劇性,我就一直在找困境,然後講人物如何突破困境。我們雖然沒有直接跟蘇敏溝通,但是她的所有材料我們都看了,她的材料也足夠豐富,不僅有文字的各種深入報道,和網友的感想,以及她的短視頻。她有很多短視頻,你也可以感受到她的那種變化。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去採訪了她的家人,包括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女婿,她的生活環境。也調查了河南,走訪了十幾二十位同樣年齡的女性,問她們聽沒聽過這個故事,感受是什麼,然後再創作。

對我最重要的就是人物,我覺得如果我的人物立住了,我們所有的表達,所有想溝通的情感,以及想揭示的某種困境,就能被人感受到。在這一點上,我覺得還是做到了,從點映起就開始有反饋,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女性看了會想到媽媽也好、外婆也好、鄰居也好,這是理所應當的,我們必須要做到這個。但是現在確實有很多男性,也會說想到他的父輩、他的親戚、他的鄰居,因爲這還是一個普遍性的東西。

02. 很多年來,女性敘事是被忽視的

:在文學的標準裏面沒有好人壞人,甚至沒有男人女人,只是他們按照自己的生活邏輯,按照他們的理解去處理生活。

尹麗川:劇中的這個男性人物叫孫大勇,就是武哥扮演的角色,我對他也是一樣的,他肯定是有不一樣的維度。剛纔說到文學,肯定是以人性的維度,但是不得不說由於大家都知道的社會原因、教育原因,很多年來還是以男性敘事爲主的,而女性敘事確實是被忽略的。

所以在這個片子裏我們也天然地從女性的視角觀察這件事情,你會發現感受是不一樣的,而這個感受也被像你這樣的進步男性、高質量男性感受到了。比如有一個細節,這個細節還是武哥加的,就是他敲玻璃說拿碟醋。這個在日常裏太普遍了,在創作的時候我就想起我母親,又是事業女性,每天很忙,但是所有的家務都是她承擔的。其實我父親當然是很友好的人,也是知識分子,但是他總會挑剔那個菜,說這個太鹹,我小時候真的也不覺得什麼,我也會附和說是挺鹹的。但是當我後來,尤其是自己做了母親之後,就跟我爸爸說你不應該這樣。如果你站在女性角度講真的太委屈了,就是你一點都得不到尊重。

:當電影裏那個敲玻璃的聲音傳出來的時候,你能感覺到有某種暴力色彩,雖然裏面並沒有出現家暴。

尹麗川:是,家暴被拿掉了,因爲真實其實是有,但不是那種持續性的,但是我很堅持不要這個。我覺得首先它極端了,畢竟是今天的人根本無法容忍的事情,如果有家暴存在,我們就要去處理家暴這個議題了,就要集中精力處理這個議題,但是我想更日常更普遍一些。再者,言語暴力、精神打壓的暴力感,是更想去表現的。

:剛纔說到文學,確實男性作家特別體貼地表達女性的作品不那麼多,當然傑出的作品也有,無論託爾斯泰,還是福樓拜,這些偉大的男性作家實際上是能夠很深地理解和進入女性的靈魂嗎?

尹麗川:可以吧,因爲他能進入人的靈魂,他可能是瞭解人的靈魂或者是美,其實男性導演拍女性的美是可以拍得非常美的,因爲人對“他者”會很敏感,但是對於女性自身、女性角度出發的各種隱祕感受,尤其是普通生活裏的感受,可能會相對比較少。如果極端到生老病死這種人性的範疇,那男女角度當然是共通的;但是越日常,越容易被忽略,尤其在家庭這種約定俗成的權力結構中。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需要,或者在現階段是需要一些特別清晰的女性主義視點的創作嗎?

尹麗川:不管需不需要,它都會越來越多的,因爲女性被剝奪表達的聲音已經是千百年了。千百年來女性積累的痛苦和委屈、夢想和心願,終將有爆發的時候。之前已有了法律上的男女平等,社會分工上女的也能頂半邊天等等。現在更多的還是個體意識上的東西,精神上的東西,這個東西和男性視角是有所不同的,但是被表達的遠遠不及男性的比例。我們有時候完全不知道從女性的角度看這個事情是怎麼樣,連我也不知道。

在我生育孩子之前肯定不是一個所謂女性主義者,因爲我身邊就是男性居多,而且我也是在一個非常有愛的家庭中長大,我有兩個哥哥,大家都說我們家是重女輕男,就意識不到。我當時還挺排斥別人找我,就是女性主義詩歌約我,我說我是人性主義的。但是正如我剛纔跟你說再次審視我母親生活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變成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爲我站在她的角度發現世界是那樣的。

:從你成了堅定的更清晰的女性創作者的角度來說,還會有更高的人性視點去了解男性嗎?

尹麗川:那當然了,我就是充滿同情,這是一樣的,平視的同情,對所有人。因爲創作者對每個人物都是這樣的,每個人物都是自我的投射。爲什麼剛纔說孫大勇這個男性角色本來會有在河邊釣魚很詩意的戲,這就是我的投射,我覺得他也非常的不快樂。雖然他在對妻子這塊一直是一種壓抑的力量,他享有她所有的付出而不自知、不尊重,但是他個人也是一個失敗者,他的內心也不自由,他對這個婚姻體制,他從中得到幸福了嗎?這個都是追問。只不過一部作品的容量有限,而我們這部當然是要先說李紅的故事。

03.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遼闊的,對美都有本真的感受

:這個故事一開始的框架設定就是要講出走之前的故事?

尹麗川:對,這是一開始就定好的,一個是這樣纔有意義,講的就是出走的原因,以及她如何走出來。這就像我們拍一個勵志片,一個體育比賽,他贏了之後就沒有故事了,贏了之後也沒有戲劇性了。而且蘇敏的故事還有一個當代性在裏面,因爲她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她一直在路上,她一直有短視頻。實際上網友一直在關注她的生活,就成了一個紀錄片或者真人秀,當然它是一個正向的、互相鼓勵的東西,我們講的還是她前半段,前半段也纔跟更多人產生關聯。

:這個角色原來李紅是一個城裏女孩,丈夫是一個農村的男孩,一開始的設定她就處在弱勢那一方?

尹麗川:李紅在家庭結構中處於弱勢方,這是傳統文化使然。人物身份設定上,我們基本遵循了原型的真實性,李紅原本是川藏那邊的工人家屬,再回到了河南鄭州,但是她也是在縣城小鎮的邊上。而這個男性蠻努力的,他有豐富的前史,包括如何努力照顧他的家人,如何努力考上了電大,原來還有他電大的照片,那也是他的青春,其實他也有他回不去的東西等等。但是就沒有那麼大的空間表現了。男方對農村出身,也有隱隱的自卑感吧,所以更要在言行上“作威作福”。

:還有蘇敏這一代人的原型,她是1964年的,她是沒有接受過大學教育,是嗎?

尹麗川:對,真實中她差兩分考上大學,這個我們改成了被剝奪了考大學的機會,因爲她在原生家庭中,也一直是充當照顧三個弟弟的“姐姐”的角色。其他一些關鍵情節點,都是按原型真實故事的,包括抑鬱症、自殘,包括下崗了,帶着孩子來鄭州投奔丈夫。

:我們都知道創作是可以在更高的層面去分享的,但是我至少從近些年看的電影裏面確實有這樣的感受,當這個故事有某種原型、有真實來歷的情況下,這部電影的結實度,至少對我而言是更容易打動我的。

尹麗川:是,我也一樣,所以我很喜歡真人改編。就是你信這個東西。我覺得可能跟時代有關吧,在現在一個平面化的時代,大家也會更多地聽到普通人的聲音,看普通人的生活。我們這個電影就是一個普通女人的一點小小的對於她個人了不起的私人化舉動,真的不是家國大義,她也沒有做多麼偉大的事情,沒有救助100個兒童這樣的,就是個人的一個舉動,都能感染到這麼多人。可能大家已經不太想看到那種非常偉光正,或者是特別大義的,尤其在如今的日常生活裏沒有太多這種可能性,就是普通人的聲音吧。

:可能還不光是這個題材是普通人的問題,這些年我也看到了很多咱們電影行業內非常成熟的創作者,他們講述的雖然主人公都是普通人,但是你感覺得到,是用非常嫺熟的編劇的技法、表演的技法,製造的一些票房很好的作品。這是創作的天然的規律嗎?還是中國好的創作者和一般創作者的規律?

尹麗川:對,生活裏有,再創作到一個更強烈的戲劇性結構中,如果能做好我覺得確實是非常棒的,也非常難,需要技術,而它會形成跟更多人情感溝通的可能。如果因爲戲劇性的強烈,或者是一些再塑造,而喪失了某種記錄感或者說真實性,它又失去了力量感,這是一個平衡,就看你更想達成什麼。

:你是天然會走到這一步嗎?因爲原來做了一些片子是某種紀錄片色彩的作品。

尹麗川:我還挺喜歡虛構的,覺得對我有一種魅力。在我十幾年前,那個時候我因爲私人生活離開了一段時間電影行業,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在說奇觀,就是說電影就是要看到奇觀。我也理解,那時候可能網絡視頻也開始湧現了,所以電影人也在想怎麼把人用電影自帶的一些魅力,再把觀衆拉到影院。但是到今天已經沒有人再提奇觀了,在某一刻大家就提現實主義了。我個人一直是現實主義的,可能我的電影就是這樣,我可能也只會做這個,我一直是做這種的,就是人物能讓我有真切感受的電影。

:詠梅原來是一個搖滾青年,你也是,結果你們處理了這樣一個題材。

尹麗川:對,我真的跟主創說這實質上是一個搖滾電影,因爲它就是很有勁,我們從一開始就能感受到蘇敏的力量感。你說搖滾是什麼呢?肯定就是反抗枷鎖,追尋內心自由。到今天肯定不會認爲就是穿得很搖滾,唱着歌,用着電吉他,肯定不是,還是你的行爲本身,就是你爲了你的行爲,你能夠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講述一個女性出走的戲,我們可能會預想它是一個祥林嫂似的特別沉悶、特別悲摧的戲,但有些部分是挺溫暖的。

尹麗川:對,我有一個朋友看完了寫的感想讓我很感動,我說你懂我。他說這本質上是對美的追求,這個角色之所以去設計花瓶,那個年代是塑料花,但是這個東西象徵着她心裏對生命之美的追求。其實這是一樣的,我一直說這個故事本身打破了我自己的刻板印象,我以前會覺得一個超市女工或者一個清潔女工,她有不甘,她有想衝破的,但是可能她不是那麼精神或者對美的這種……但其實真的不是,爲了做這個片子我也確實看了很多資料,包括我身邊也有這樣的女性,比如家裏的阿姨等等,通過瞭解我發現不是的,其實每個人都有,這個真的是刻板印象。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是遼闊的,對美都有這種本真的感受。

04. 你越想追求自我價值,越和你的母職產生矛盾

:我看資料上顯示這個片子尋找演員的時候,一開始有很多男性迴避了。他們擔心什麼?

尹麗川:他們擔心角色和演員被混淆,因爲咱們現在有時候確實會這樣。這些年好像有點分不清,比如你演一個出軌的女人或者小三,就會有網暴的東西,會擔心。也有的男演員很真誠,溝通了很久說這個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他不想去面對這個事情,想起他的父輩。

:姜武爲什麼一開始能夠接受這樣的角色?

尹麗川:就是一通說,去他工作室溝通了兩次。但是我們確實會說到一些具體的戲,比如剛纔說的那場,那個確實是給到他自己的一個人生多維度可能的一場戲。其實還有一場戲我也很喜歡,也是說服他的一個重要的戲,就是他在黃河邊釣魚,當時決定去鄭州拍,除了中原是相對保守的一個環境,以及尊重了原型人物的生活空間環境,還有我看到了黃河。因爲我沒有去過河南,我就說黃河真的是黃的,還是陰天,很蒼茫,那種感覺跟南方的江水綠茵茵的感受不一樣,我覺得那個挺好的,就給他安排了釣魚戲,而且是背影,其實很像宋畫,拍得很好,大早上起來拍。後來實在沒有空間了,我也跟武哥描述了一下這種帶有詩意的鏡頭。

:詠梅演了很多類似的角色,包括《地久天長》,演底層的普通的女性。這樣一個題材對她仍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嗎?

尹麗川:對,她雖然演過很多這樣身份的,但她一般都是演特別溫婉的角色,我就說她特別像觀音,都是靜水流深的那種,你感覺她底下已經噴發了,但面上還是這樣的。但是這個角色不一樣,這個角色是要撕開的,是要爆發感的,她也很想演這樣的角色,更有力量。當時我們設想的時候我就想多弄一點白髮,站在那個荒野之上,挺生命感的東西。我們拍第一場特別有爆發感的戲的時候,一開始還是有一點點緊張,確實我從前沒有看到她那種爆發感的戲。她就說你放心,就是自殘的那場戲,拍了第一條我在監視器前就熱淚了,特別棒,感染力特別強。而且她的臉有一種特別定的感覺,就是能吸引你的目光。

:詠梅除了表達了很爆發的那一面之外,在這部戲裏還有什麼特別讓你認可的表演?

尹麗川:那就是笑容,開心的這種戲。因爲她用眼神演那種委屈已經駕輕就熟了,本來已經達到非常高的標準,已經很難有上升空間了哈哈哈。但是當時這個人物,包括看蘇敏的視頻,她有時候在弄帳篷,這種勞動其實是挺艱苦的事情,她那種笑容非常感染我,我也會想這個人物塑造,我會想到自己的母親,她也總是笑,就是這種樂觀性特別的珍貴。如果這個主人公沒有心裏這顆種子,這種天真熱情的東西,她也很難在後面做出這樣的行爲,這都是一個裏應外合的事情。我就跟詠梅說,你雖然在逆境中,也雖然很困苦、很慘淡,但是一旦能鬆一口氣,你還是會綻放那種笑容,跟女兒,包括跟後來的自己。她笑的時候我說你特別有少女感,她一下就明媚了。我說的少女感,其實就是赤子之心,就是她有一個非常天真的東西涌現出來,這個我覺得很可貴。

:這種家庭的衝突有時候挺難拍的,但是演好了很容易有很好的表演狀態出來。

尹麗川:對,是挺難拍的。我們雖然是搭的景,但是也就七八十平米,空間就那麼大。當然會經過很多設置,而且老在喫飯,也很難拍,就是設置了不一樣的空間,她總是在廚房來來回回進進出出,跟別的人總是有一個隔閡。

:你提到家庭的衝突,最近我們在回溯《芙蓉鎮》,那裏面有家庭的衝突感。家庭的衝突有時候喚起的刺激度和戲劇性甚至大於外在的大沖突。

尹麗川:是,因爲我們只能做小的困境,小的衝突。但是它會有一種時間感,是經年累月的感覺,所以那個勁,我們就說她,你雖然拿了那個醋,但是她就停頓住了,你就覺得可能她的雙肩都在醞釀這種憤怒。

:這裏面有兩場還是三場爆發戲,自殘是一場,最後的出走是一場。

尹麗川:對,最後那場還是挺好的,我每次看都會很有感受。那場戲太關鍵了,那是我唯一跟製片方說這場戲我要拍兩天,因爲我們拍攝日程還是比較緊的,我說這場戲如果不成立,我們前面也不成立了,因爲必須有一個高潮段落把一切都頂上去。所以那場戲,我自己先走了位,跟攝影一起,因爲它就是在一個家裏,不像戰爭戲可以走各種位、漂亮的機位等等。我們還是決定先用一個長鏡頭拍一遍,這樣我覺得她每個情緒的點是最準確的,到這兒氣成這樣,到這兒突然放下,就是決絕,到那兒我的情緒又怎麼樣。就是在這種技術性走戲的過程中,第二條我從陽臺回來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就是我絆了一下,因爲太生氣了。我就這麼一個走戲過程都氣到不行,就是那個情緒,設置完了就請演員來。第一天大概拍了八九條,每一條是八九分鐘,到其中第四五條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拿到了那個表演。

:那場戲衝突性很強的,除了李紅和孫大勇之間的衝突之外,也意味着她跟女兒的衝突。

尹麗川:是的,其實女兒那句話,“媽,你要小心點啊”怎麼怎麼的,孩子磕了一下,說你要小心一點,其實這句是非常點燃她的。到後面已經不是,光反抗是一個直給和簡單的力,就是我反抗你、我討厭你、我離開你就完了。但最難的是我依戀的人,割捨不下的東西。當她聽到這種的時候,她手裏又握着一個丈夫讓她撿的乒乓球,當時還用了一個鏡頭,是她腰有點疼,那幾個人還在前景喝酒慶祝各自取得的事業,或者男的是乒乓球得了一個獎牌,就是各自的開心和進步的時候,她跟他們是完全在另一個世界,這時候她就鬆開了手裏的乒乓球。我覺得她也是放下了對女兒的這種牽掛,以及身上這個母職的延續,這種責任感,覺得自己也應該幫助女兒這種想法。我只不過想去看個同學,確實跟女兒、跟你最親的人的事業好像沒法比,但是這時候她確實決絕了。

:這裏面姜武演的丈夫是一個敵對勢力,女兒本來是媽媽堅定的護衛,但是最後她成了羈絆母親最大的一個來源。

尹麗川:首先這也是人性,女兒從心裏確實是很想幫助媽媽,支持媽媽,但是當她和自我的利益產生衝突的時候,我們習慣性地覺得媽媽是要兜這個底的,要去承擔這個東西的。我個人投射得最多的可能還是女兒,作爲一個事業女性,你越想去追求你想要追求的自我價值,你越和你的母職產生矛盾,而這個矛盾無法解決,她就只能轉嫁到她的母親身上。女兒對自我價值感的喪失也很痛苦,也有更多的描繪女兒實際困境的戲,因爲容量的關係也拿掉了,但是拍了就沒有白拍,這對於女兒的扮演者她的心理塑造都是有意義的。

:吳倩這個演員,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尹麗川:當時她在英國,我們是視頻溝通的,她就說了她看了劇本之後的感受,我當時跟我的總製片人在一起,最後溝通完合上電腦我倆對望,我倆都哭了,因爲她也有她的真情實感的感受,當時她就是帶着自己的母親去到了英國,因爲她自己也有孩子,她媽媽就是那種很傳統的,說要幫她帶孩子。她就說你別再給我帶孩子了,你又把你給禁錮在這兒了,她說你要出去玩,她就帶着她媽媽去英國玩,講了一些她跟她媽媽的感受,她說總是習以爲常地覺得把這個託付給母親。但是你後來發現,真切地感受到母親還是另一個女人,甚至是另一個人。所以她就情真意切,我們就感受到了這個情真意切,她天然地就很理解這個東西,就不需要再塑造,因爲生活已經塑造了她。

:你處理女婿的戲份,他不是姜武的另外一個版本。

尹麗川:實質上還是有共通之處,確實他也不會爲了照顧孩子放棄跟重要客戶的工作機會,還是享受了由妻子承擔的便利,所以妻子後來丟了工作。但是確實當代年輕男性肯定還是不一樣的,還是有這個意識了。之前有一次,我突然就想,我們這個確實有點沉悶,有點壓抑,因爲不沉悶不壓抑的話也沒有這個反抗的力量,沒有辦法有這個戲劇性。我就想女婿這個角色應該有一點喜感,稍微輕鬆一下,因此纔想到張本煜。就是首先想應該輕鬆一下,後來又覺得大家還是應該看到希望,確實我們身邊也有越來越多的男性也是女性主義者,他們都很支持,包括聲音主創裏很年輕的男孩,看這個片子經常落淚。所以這個女婿就作爲一個進步年輕男性的代表,當然同時他在行動上真正付出的還缺少一點。

05. 我天然地已經活在女性的場裏了

:你自己除了電影之外,寫作還在持續嗎?

尹麗川:我還會寫詩,就是前幾年重新寫。

:小說不寫了?

尹麗川:我沒有時間了,太累了,我就是困於母職,只有寫詩,因爲寫詩是碎片化的時間。

:詩給了你什麼?

尹麗川:詩給了我一個出口,因爲做電影是需要一個非常投入精力的事情,所以確實我也停止了一段時間的詩歌創作,加上天天帶孩子,整個狀態是昏沉的。非常痛苦,覺得自己像一個工具,就是這種喪失感。某一刻又開始寫詩,我還跟我的詩人朋友說,再不寫我就被生活打敗了。但我也發現痛苦也有另一面,對於創作者,其實就是我的素材。這幾年做的確實跟女性有關,確實是太想說這個事情了。

:首先你自己成爲了一個女性主義者,再成爲一個女性主義作家,女性主義導演。

尹麗川:應該說是陷入到女性的困境裏,我不願意說“主義”這個詞,但是你就感同身受,經歷過後你就會覺得確實之前很多沒有被表現過。比如說我們都是看書的人,也看電影,看過這麼多,比如說電影中會有一個女的生了孩子,在野外,很堅強的女性,大橋下面下着暴雨生完孩子,就抱過來餵奶。這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男性創作者沒有這個生活常識,難道他們沒有妻子愛人生過孩子嗎?雖然這只是一個生活細節,但其實你生下來是不會馬上餵奶的,到餵奶之前,很多女性是要經歷生理痛苦,非常痛苦,你纔可能會有奶。這個東西連我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這個事情,只有自己經歷了才知道。大家都會描繪生孩子的痛苦,所有人都看過,被展現過,但其實那不是最痛苦的,生完纔是痛苦的,就是那個持續性的,而且是非常痛的痛苦,肉體和精神都有,那個部分,我是沒有看到被描述出來過的,沒有看到過這種個體經驗被表達出來。

:你生了一對雙胞胎?

尹麗川:兩個女兒,所以我天然地已經活在女性的場裏了。而且她們已經快青春期了。有的女兒是想成爲母親,但更多的可能是想成爲母親的反面。母女關係太複雜了。

:這個故事的結局,有的媒體說比照《出走的娜拉》,她的出走還是在生活上找到了一些收入來源。

尹麗川:當然,還是時代不一樣了,我也覺得女性或者女孩必須要保有學習能力,我覺得蘇敏在這點上非常了不起,一個50歲去學車的女人,50歲去學短視頻,而且剪得很不錯。戴老師也說,她的視頻做得好。後面等到她已經被更多人知道,可能會有人來幫助她,但是前期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一直有對世界的好奇心,就是保持這個連接,而當代允許了,就是給普通人提供了這種可能。蘇敏,和電影裏的李紅,跟實際生活裏的其他女性形成了一個呼應,就是我們生命的可能性會越來越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