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已經落下了帷幕,遭遇滑鐵盧的除了民主黨候選人哈里斯之外,還有一部不起眼的電影——《飛黃騰達》。
這部以青年時代的特朗普爲傳主的傳記電影搶在選戰最激烈的十月底上映卻沒有受到什麼關注,加上特朗普本人威脅提告,使得影片未能獲大規模宣傳,1600萬美元的預算只收回來一千萬出頭的票房——雖然這點虧損遠比不上《小丑2》,但也是年度慘案之一。

從2016年開始,媒體關於「特朗普現象」的討論已經鋪天蓋地,諸如反全球化、信息繭房、政治極化、文化戰爭、民粹主義、假新聞……相信讀者對這些話題大多已經滾瓜爛熟。
那麼今天爲什麼要拋開這些,談一部反響慘淡的特朗普的傳記電影呢?因爲這部電影的失敗之處正好是「特朗普現象」的一個絕妙註腳,無意間揭示了當今美國政治生態的重大改變,正是這種變化將特朗普送進了白宮。

影片的中文標題爲《飛黃騰達》,乍聽上去似乎是對特朗普的吹捧,但英文標題《The Apprentice》直譯應該是「學徒」的意思,和當年特朗普在NBC上主持的真人秀是同一個名字。正是靠這檔節目,特朗普樹立了自己的公衆形象並日後得以進軍政界。
但在這部電影裏,「學徒」指的是特朗普本人,而他的「導師」,也是本片的靈魂人物——羅伊·科恩則是美國司法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律師之一,傳說級的「訟棍」。

但羅伊·科恩也是別人的「學徒」,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麥卡錫。羅伊早年在麥卡錫運動中嶄露頭角,作爲麥卡錫的走狗,他一生都以把羅森堡夫婦送上電椅爲豪。
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羅伊·科恩一直對提拔自己的麥卡錫忠心耿耿,寫過兩本回憶錄爲他辯護,還爲博南諾、吉諾維斯等紐約最著名的黑手黨家族擔任律師。
《飛黃騰達》以尼克松在「水門事件」後的辭職演講開場,用羅伊·科恩串聯起了麥卡錫、尼克松、里根、特朗普四個時代的陰暗面。

與羅伊·科恩初識時,特朗普還是一個青澀的富二代,頻繁地出入紐約名利場。老特朗普(有過3K黨歷史)因經營的公寓向有色人種住戶收取四倍的租金而受到聯邦政府的起訴,整家公司都瀕於倒閉。
這時,羅伊·科恩不僅用流氓手段幫特朗普打贏了官司,而且教授了特朗普三條必勝的法則:永遠進攻、否認一切、永遠不認輸。
羅伊·科恩是真地對特朗普這樣說過,還是編劇根據特朗普的行事風格總結出的小說家言,觀衆們不得而知,不過羅伊·科恩跟特朗普交情匪淺倒是有據可查,羅伊·科恩的僕人回憶,科恩生前的最後一通電話就是特朗普打來的。

其實這不是科恩第一次被搬進文藝作品裏。在託尼·庫什納的舞臺劇《天使在美國》中,羅伊·科恩就是一個重要角色。2003年的時候該劇還被HBO翻拍成迷你劇,羅伊·科恩由阿爾·帕西諾扮演,「教父」還憑這個角色第三次摘得了金球獎。

這裏必須要爲《飛黃騰達》說句公道話:儘管票房不如人意,但本片也並非一無是處。
羅伊·科恩的扮演者傑裏米·斯特朗和青年特朗普的扮演者塞巴斯蒂安·斯坦都頗爲用心,尤其是傑裏米·斯特朗,縱然有阿爾·帕西諾那樣的影帝級表演在前,還是展現了自己的風格:這一版的羅伊·科恩不苟言笑,總是翻着一雙的三白眼,時時刻刻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看上去就使人生理性不適。
我曾懷疑這種人物塑造是否有臉譜化之嫌,但搜了羅伊·科恩本人的照片後,我不得不承認,傑裏米·斯特朗的造型氣質其實比阿爾·帕西諾更符合原型。可見電影並非一味杜撰,也是有所追求的。

然而問題也出在這裏:《飛黃騰達》非常用心地去「揭發」當事人的黑歷史,但觀衆卻並不買賬,反而會產生「就這」的疑問。相比兩位主演賣力的表演,影片抖摟的「黑幕」可謂拙劣。
羅伊·科恩說服司法部放棄對老特朗普種族主義調查的手段就是拿着豔照去威脅一名同性戀官員,還有一個段落就是科恩向特朗普展現一個塞滿錄音帶的房間,專門用來收藏各種醜聞的證據,這種廉價的想象完全就是特朗普支持者「深層國家」的翻版:一個漆黑的密室,陰謀家像蜘蛛一樣在裏面爬來爬去……
如果真地想拍一部政治驚悚片的話,那麼羅伊·科恩憑什麼能把竊聽器安得到處都是不該纔是重點嗎?

本片關於特朗普的內幕爆料也給人「不過如此」的感覺:特朗普是種族主義者;特朗普裝腔作勢;特朗普對自己的家人也冷酷無情;特朗普腦袋空空,連「使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也是剽竊來的……
這是所有人,包括選特朗普的那些人都知道的事,就連我都可以隨口舉出一些影片中沒有涉及的醜聞:比如特朗普與克格勃勾兌,比如特朗普三次個人破產。除了那段強姦戲——看着塞巴斯蒂安·斯坦頂着那張大家都熟悉的臉實施性侵確實比較有衝擊力外,影片的大多數情節都給人平淡無奇的感覺。
特朗普在羅伊·科恩的教唆下鑽法律的空子,這和百來年來好萊塢塑造的「反英雄」又有什麼區別?

影片中,羅伊·科恩向特朗普灌輸的那套東西說白了其實就是不擇手段贏贏贏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而現實中,選民看中特朗普的恰恰是他身上的匪氣。
這就是特朗普給整個時代帶來的變化,當一部揭發特朗普「醜聞」的電影受到冷遇時,我們才能清楚地意識到當代美國人對於「醜聞」的閾值已經高到了何等地步,曾導致尼克松、克林頓受到彈劾的理由放到特朗普身上根本不算個事。所以針對特朗普的批評總是陷入這樣的怪圈:批評者越是強調特朗普的負面新聞,特朗普支持者的耐受性就越高,特朗普的支持率就越鞏固。
所以在當代政治敘事中,將對手貶爲一無是處的怪物其實並沒有好處,哪怕這是真的。這一點阿爾·帕西諾的版本恰好能給我們啓示:與傑裏米·斯特朗版本的羅伊·科恩相比,阿爾·帕西諾沒有那麼邪惡,卻更有感染力。

歷史上的羅伊·科恩一生致力於迫害同性戀,可他自己就是個同性戀,方當盛年便罹患艾滋病而死,到死他都否認自己得了艾滋病,堅稱自己得的是「肝癌」。
《天使在美國》中,阿爾·帕西諾威脅自己的私人醫生不要透露自己的性取向時有一段精彩的自白:「同性戀不是和別的男人睡覺的男人,同性戀是那些努力了十五年,還不能讓無關緊要的反歧視法案在市議會上通過的傢伙。同性戀是那些誰都不認識而且也沒人認識的傢伙,那些沒有一點影響力的人,這樣看來我像嗎,亨利?不!我有影響力,很大的影響力。所以羅伊·科恩不是同性戀,羅伊·科恩是異性戀,只不過他和男人做愛。」
阿爾·帕西諾準確地抓住了羅伊·科恩飛揚跋扈和色厲內荏,除了張力之外,他的表演還爲這個角色增添了幾分幽默和人性,卻也使得這個角色更加可惡。觀衆們看到的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處心積慮搞破壞的怪物,而是一個貪婪卑怯,到死都不肯面對自己的可悲靈魂。

所以讓我們忘了臉譜化的《飛黃騰達》吧,讓我們重溫一遍《天使在美國》,這部劇展示了小人得志的囂張,也展示了命運審判的無情。這兩面合在一起纔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在未來四年,我們會不時地需要回想這個故事所蘊含的精神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