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丑2》最終的樣子,應該是很多看過《小丑》第一集的觀衆沒有想到的。
第一集,講的是一個社會最底層的畸零人,在經受社會、政府、友情、家庭的全面侮辱和背叛之後最終崩潰,與這個社會玉石俱焚的故事。
按照經典的人物成長路線,他應該離《蝙蝠俠黑暗騎士》裏那個魅力十足的反社會魔鬼形象越來越近,但在這部最新的電影裏,他卻背道而馳。
當他殺死置自己於不顧的母親,傷害自己的朋友,以及高高在上侮辱自己的名人之後,他並不是在殺戮所帶來的瘋狂和自由感中越走越遠,而是進入了某種平靜狀態。
這是泄憤之後的滿足,以及從狂暴的激情狀態回覆過來的悔恨、無助和恐懼,還有無數陌生人的支持所給他精神帶來的溫暖。這幾種情緒的加成,讓他並沒有走向更爲極端的路途,而是開始安心喫藥,因爲這個世界突然變得不那麼可惡了,於是他潛意識地想回歸這個社會。
但這個社會對於他的轉變顯然是不滿足的,無論是痛恨他的,還是擁護他的,這兩者都希望他是那個冷靜的殘忍的反社會人格。對於痛恨他的人來說,只有這樣,他才能被處以極刑,以取悅自己的正義感,而對於擁護他的人來說,只有這樣,他纔是他們的代言人:如此勇敢無畏地砸爛這個舊世界,讓復仇的火焰點燃這個哥譚市。
只有真正關心他的人,才知道他只是一個病人,一個無助的卑微的、對於這個社會的一丁點溫情都甘之如飴的可憐蟲。
他到底是選擇成爲那個更真實的自己,還是成爲兩派民衆都願意看到的反社會份子?如果選擇真實的自己,他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無能和醜陋,他現在所擁有的被無數人關注的人格光環將消失無形,而選擇成爲那個黑暗偶像,他又無法承擔這頂邪惡皇冠之重,原因既有他仍然殘存的人性和良心,也有他本就不具備顛覆整個世界的勇氣和野心。
整部電影,從亞瑟這個人物來說,其實就在講他這樣一個艱難的選擇過程。這一選擇是極其內心化的,這種內在,讓整部電影相較於第一部,缺少了那種更爲強烈的外在戲劇衝突,而更多的是令人喪氣的掙扎,是一個可憐蟲顧此失彼的權衡,是一個病人強裝英雄的色勵內荏,是一個邊緣人試圖挽留住來之不易卻又極容易喪失的尊嚴的曲意逢迎。
而如果從外部來說,上一部戲,是在講述整個世界的冰冷,而那這一部戲則在講那些看似崇拜者的看客的無情。上一集,是一個個體對於這個世界的怒火,那這一集則是在講在如果你不保持你的這種怒火,你的觀衆則會將怒火釋放在你的身上。簡而言之,這部電影,從某種程度是對觀衆的批判。
Lady Gaga所飾演的莉,就是一個最爲典型的觀衆。她的上流社會出身,讓電影充滿了諷剌。
亞瑟的悲慘身世,以及他精神錯亂之下的瘋顛暴行滿足了她對於戲劇性的變態需求。那種對於體制的破壞,根本無關所謂正義邪惡,只是一個資產階級小姐飽食終日後所能想到的最好白日夢。上層社會生活的平靜,讓她不甘於別人都渴望的優渥生活。由於她生活的安全,讓她對於危險有着一種玫瑰色的幻想。她渴望成爲焦點,渴望成爲一個戲劇的主角,這時亞瑟成了她夢想的最好橋樑。
她成了亞瑟轉變成小丑的最有力推動者,她與亞瑟的愛情,是她進入她所構想的小丑世界的最佳敲門磚。她用她的愛情作爲誘餌,試圖讓亞瑟跟隨她的指導成爲真正的反體制英雄。這樣她就能和亞瑟一起進入她所設想的英雄夢中。
但同樣是對待這個夢,莉與那些底層的小丑崇拜者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清醒地知道亞瑟不是大衆所臆想的小丑,但有着成爲小丑的潛質。當亞瑟最終拒絕她的合謀,而不進入她所設想的英雄敘事時,她只是黯然而又冷酷的退出,而他最忠實的底層產粉絲,卻不能接受這個偶像只是一個假象,所以那個監獄裏的獄友,用殺死他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理想破滅的絕望。
從這樣角度來說,片中的歌舞片元素是相當恰當的。歌舞片的浮誇,與這個夢的虛假本質形成了強烈的共鳴。
整部電影到了這裏,就不再是一個反類型英雄的敘事,而是在說,所有的英雄其實只是一種敘事。它是英雄與大衆所心知肚明的一種合謀,當你不按照這種合謀的節奏獨自行事時,將會受到這個敘事的反噬。
無論是對亞瑟軟弱本質的揭示,還是對反體制英雄敘事的解構,都讓整部電影完全喪失了第一集的暴烈,喪失了以暴易暴的爽感,而更多的是一種如在泥濘中扭曲的淒涼,一種找不到根基的虛無。這對於那些渴望暴力升級的觀衆來說,就有了一種貨不對版的錯愕和惱怒。但這種錯愕和惱怒,又與片中那些渴望看到一個反體制英雄的羣氓的嗜血,形成一種有趣的互文。
對現在的好萊塢電影來說,這種嘗試是很少見的,它是對觀衆的一記可貴的巴掌,是對某種政治正確的可貴挑釁。
從這個意義來說,這部電影和第一集有着同等的重量,它們都同樣鉅細無遺地展示了深淵,只不過第二集是一個深淵通向另一個更爲深刻的深淵。它們都同樣有着讓人信服的心理學邏輯和情感敏感度。這部電影將反社會與反人類作爲更爲精確的區分。在此片之後,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所有的情感,對亞瑟而言都是一個笑話。這種徹底的絕望,將會帶來是令人恐怖的自由,這將小丑最後的樣子變得更爲可信,也就是在《黑暗騎士》中所呈現的:把所有人類最爲珍視的東西視爲玩具,在毀壞它們的過程中,發現歇斯底里而又無意義的狂笑。
所以第二集,比第一集更讓人不安,因爲它將觀衆真正帶入了犯罪現場,本來他們以爲自己是審判者,沒想到他們其實是幫兇。我們看似無辜的表達我們的支持,其實只是某一種程度的利用剝削。看似是偶像在引領我們,實則是我們製造偶像。偶像只是大衆的泄慾工具,不願成爲工具則會被拋棄甚至是消滅。
原罪,從來不只是在於那些當權者,也在於我們這些看似人畜無害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