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該怎麼陳述我對這部電影的真實感受呢?
它在賈樟柯電影裏肯定不算好的。
它幾乎是以最早出現在《任逍遙》裏的大同女孩趙巧巧的感情段落爲脈絡,試圖記錄過去這三十年的些微痕跡。
是的,我們剛剛經過的時代。
當時代走得太快,就成了時代經過我們。
電影開篇依然是以山西大同、汾陽一帶爲敘事主場,鏡頭掠過荒禿的城市背景,從居民區到商業中心都看不見幾棵綠樹,只有人,各種各樣的人。
剛下班的煤礦工人黑着臉在看小鎮姑娘的歌舞表演和模特走秀,簡陋的妝容和聒噪的音樂頗合他們的胃口,粗夯的精神糧食極大滋養礦工們乾涸的靈魂;無業青年騎着摩托車飛馳在城鄉結合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攔住漂亮姑娘說幾句輕薄挑釁的話,捱罵後又被磚塊扔,然後落荒而逃;朋友同事聚在一起會輪流唱歌給大家聽,裏面不乏驚豔的嗓音……
電影裏我們看到了趙巧巧的初戀,《任逍遙》裏做酒生意的前體育老師,也是《三峽好人》裏婚外情氾濫的女老闆的得力臂膀郭斌。
賈樟柯電影裏都是這種名字,平庸大多數中的一個符號,凡俗生活裏爲自己掙扎謀求、流淚流汗的普通人。
有些甚至沒有名字,比如爲了30塊錢酬勞把別人往死裏打的黃毛,像任何一個窮人家的兒子,在矇昧的家庭裏稀裏糊塗長大,讀書太少,獨立太早,出來社會,只能碰見什麼就是什麼。
他們甚至連小人物都不算,他們只是這個世界的敘事背景,是某些“大人物”眼中的一個數據。
不熟悉賈樟柯電影的人看這部片子,可能剛開始會有一點點茫然。至少要看到趙巧巧去重慶尋找郭斌,纔開始有點頭緒。
是的,和《三峽好人》裏那個堅持要當面跟對方說分手的女護士一樣,她不遠千里、乘車坐船去找他,不計較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的閃避態度,只是爲了當面、親自跟他說一句:“我們分手吧”,鄭重其事給自己的這一段人生畫一個句號。
這是趙巧巧的成長,一個被放置到巨幅移民拆遷畫卷中的女性故事,像另一種版本的《203040》,從激烈年輕的戀愛和生活中走過來,在癡情守望的日子等到失望和不愛,再到獨自生活、好好愛自己的中年,她也從一個爲商家站臺路演、做野模、到處出風頭掙快錢的暴脾氣小女孩,成爲一個老實上班、安分守己的中年超市收銀員,獨身,沉默,有着夜跑的習慣,不再多話,不再輕易愛。
郭斌最後還是回來找她了,這個不安分的男人即便中風後輕微偏癱了,還在整天想着“做點什麼”。
他從重慶去到珠海找他的老朋友規劃未來,老朋友躺在ICU在視頻裏和他打招呼。
他拄着柺杖回到大同,在超市裏“偶遇”了趙巧巧。他尾隨下班後的她,打聽她的現狀,呈上他自己的情況,跟她說:還是家裏好啊……
他在等她的原諒和接納,然而她始終就那麼看着他,一路無話。
最後的告別是在大同的街上,她戴上夜跑的夜光臂環,無聲地加入了夜跑大軍,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十字路口。
這三十年,他們經過了改革開放早期的蓬勃蒸騰,經過了申奧成功的集體狂歡,經過了飛速發展中的強拆,老舊的城區變成一片鋼筋水泥廢墟,到處可見滾滿塵土的生活遺蹟:打火機、搪瓷缸子、塑料芭比娃娃、洗面奶瓶子……
賈樟柯一直是一個記錄時代的人。
他的鏡頭充滿悲憫地掠過每一張普通的面孔,平庸、癡愚、單純、真誠、低級趣味、血氣之勇、底層的簡陋兇悍、盲目而執着的愛情……
看他的電影,忍不住無數次地想起張楚的歌詞:“隨時準備感動,隨時準備出賣自己”。
賈樟柯不要這些面孔隱入塵煙,他要記錄他們。
聽說這部電影拍了1000多個小時,最後剪成這樣,是被允許在電影院公映的。
閹割感是肯定有的,但是因爲看過賈樟柯最好的作品,所以懂得他的鏡頭語言,所以知道他曾經拍得很過癮的電影是什麼水平,所以不嫌棄。
就算他是玩,就算他是才盡力乏,把自己過去的東西拿來串聯一下,我也支持他。
任何藝術家都有創作峯值,還要看運氣,看他的才華噴薄是不是趕上了好題材、好時代。陳凱歌也只有一部《霸王別姬》呀,其他的,也就那樣。
很多作家,同樣的作品,這樣編輯了出版一次,那樣編輯了又出版一次,不是同樣的玩法?
賈樟柯也可以。
因爲他拍出過《小武》、《任逍遙》、《天註定》,因爲他的鏡頭裏從來沒有虛假華麗,他的“真”,爲到達“善”和“美”提供了前提。
所以,這個時代和中國電影將永遠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