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1年4月,在一個名叫聖費南多的小鎮,幾輛公共汽車被一個武裝力量劫持,車上一共有193名乘客被殺害。
有的被槍殺,有的被砍頭,有的被吊死。最殘忍的還不是這些人的慘死,而是他們被迫相互殺戮相互廝殺,戰敗者被殺死甚至被肢解。
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這樣的戰亂國家,而是發生在一個名義上並不存在戰爭的國家——墨西哥。綁架也不是恐怖組織所爲,而是墨西哥的黑幫。
墨西哥幾大黑幫已經血雨腥風戰鬥了很多年,從2016年到2019年墨西哥被謀殺的人高達12萬人。2016年至今也門的戰亂死亡人數也就是7萬左右。
可以說,墨西哥的幫派衝突,其慘烈後果不亞於一場內戰,不是戰爭,勝似戰爭。
墨西哥的黑幫爲什麼沒完沒了地廝殺?原因很簡單:毒品。經過幾年的火拼,現在的墨西哥形成了幾大幫派全國割據的局面,被稱爲“毒品卡特爾”,如同地方軍閥。
據分析,到2020年時有一半左右的墨西哥領土都被他們實際控制。
墨西哥警察爲什麼不管呢?答案也很簡單:管不了。
從2006年開始,墨西哥總統卡爾德隆就發起了“緝毒戰爭”,“毒品卡特爾”越打越強,而政府卻越打越弱。2019年10月17日,在庫利亞坎,一個黑幫組織包圍了政府,爲什麼?因爲政府抓了他們的老大——
經過一夜激戰,最後警察投降,把黑幫老大給放了。
墨西哥政府的無能,還可以從墨西哥最著名的毒梟El Chapo的命運看出來。他數度被抓捕,也數次神奇地越獄。
其中一次,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裏面一樣——挖地道。地道長達數公里,還有通風設備、有照明,很寬敞,足夠他大搖大擺地從裏面走出來,就差鋪個紅地毯了。
最後一次被抓捕後,墨西哥政府幹脆直接把他移交給了美國政府。
今天的墨西哥,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國家”這個概念的反義詞,代表了一種國家力量被分散的社會力量瓦解的狀況。
2
什麼是國家?
馬克思說:“國家是階級統治的暴力工具。”說實話,我小時候第一次上政治課接觸到這種說法的時候嚇了一跳。
因爲我們從小被教育要熱愛國家,祖國是個慈愛的母親。但是突然書本告訴我,國家是暴力工具還階級統治——
雖然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意思,但是聽上去有點怕怕。
當然後來我明白了,課本的意思是,國家是無產階級統治資產階級的暴力工具,並不可怕。
關於什麼是國家,更廣爲傳播的說法不是馬克思的定義,而是另一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的說法:國家是什麼?國家是特定疆域內合法地壟斷暴力的機構。
這個說法裏最核心的元素是“暴力壟斷”,雖然去掉了馬克思的“階級統治”元素,但是在強調國家的“暴力機器”特徵方面,殊途同歸。
什麼叫“暴力壟斷”?如果我們看到有一個男人打自己的妻子或一個父親暴打自己的孩子,我們看不下去可以報警。
報警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我們認爲這個男人/父親沒有暴打他妻子/孩子的權利,同時,警察卻可以通過暴力或者暴力威脅把他們抓走。
“暴力壟斷”,即只有代表國家權力的機構纔有合法的暴力使用權,而其他組織、機構、個體沒有這種權利。
即使“一命償一命”,我們也都知道,先需要代表國家的司法機構先進行審判,然後再由代表國家的警察執行死刑,而不是說受害者家人可以自己衝到殺人犯家裏把他打死。
國家與其他一切組織最根本的區別是它在特定疆域內“暴力壟斷”的特權。當然,在現代世界國家還有很多職能,比如辦教育、修路修橋、社會保障、文化藝術等。
這些紛繁複雜的國家職能往往會遮蔽國家的本質屬性。爲什麼這麼說?因爲其他組織也可以辦教育、修路修橋,也可以提供社會保障、傳播文化藝術,只有暴力壟斷這一點,其他組織不能做,缺乏合法性。
正是因爲國家的本質特徵是“暴力壟斷”,當一個國家到處經常發生暴力活動時,我們會說,這個國家的“國家能力”低下,是“國家建構”失敗的表現。
反之,如果我們深夜出去喫個小龍蝦、喝個啤酒毫無心理障礙,這就是國家能力較高的表現。
暴力從分散走向壟斷,是人類巨大的歷史進步。一個強國家一定是實現了暴力高度壟斷的國家——這也就意味着暴力的減少。
學者曼瑟爾·奧爾森曾經有一個說法來形容這個變化,叫作“流寇變坐寇”,什麼意思呢?以前可能有10夥、20夥匪徒輪流來打劫你,現在只剩下一夥了——
一夥雖然也很危險,但是如果他們明確了自己對這塊領地的所有權,他們就有部分的動力去保護這塊領土、發展這塊領地。
當匪徒多達10夥、20夥的時候爲什麼他們都沒有動力去發展這塊領地?因爲我養雞可能是你去撿雞蛋,我種地可能是你去收割,我養豬可能是你去喫肉,那我爲什麼要保護好這塊領地?
所以,主權國家體系的建構也是是一個領地的“產權明晰化”過程,而產權的明晰有助於社會秩序與效率的提高。
3
暴力的分散化纔是自然狀態,暴力實現壟斷則是人爲干涉的結果或者說人類主觀能動性的表現。
觀察野生猴子的世界,會發現他們處於永恆的分散暴力中。它們會爲誰是老大而經常打鬥,暫時決出勝負了過幾年猴王年齡大了要“退休”,新一輪的廝殺又重新開始。
猴羣(們)除了爭奪“王位”,不同的猴羣之間也會因爲“地盤之爭”經常發生戰鬥。
暴力要從分散走向壟斷面臨着兩大難題:
第一是權力的集中化難題,也就是“誰當猴王”;第二是領土範圍的確認,也就是“猴羣的勢力範圍”問題。
簡而言之,前者是暴力壟斷“如何獲得內部承認”的問題,後者是暴力壟斷“如何獲得外部承認”的問題。
同時獲得外部和內部承認的、穩定的暴力壟斷是一種人爲的建構。在此之前人類已經在部落、城邦、帝國、封建制、貴族領地、哈里發等政治組織形式中摸索了幾千年,最後纔在主權國家體系中安營紮寨。
也恰恰因爲它是一種人爲的建構,不是一種自然狀態,這個過程艱難、脆弱,甚至可以說是一場永恆的逆水行舟。對很多國家來說,它們至今還在這個過程中苦苦掙扎:
在非洲,很多地方的部落制一直延續到20世紀,現在誕生的國家不是非洲人內部權力整合的結果,而是殖民主義留下的武斷遺產。
在印尼,穿越時空回到19世紀根本不會聽說“印度尼西亞”這個詞,當地人會認爲自己是爪哇人、馬來人、亞齊人,但不會說自己是“印度尼西亞人”。
在印度,1947年英國人撤離的時候,不但有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劃分問題,還有500多個所謂的“土邦”。
哪怕是在歐洲國家建構也是近代現象,在此之前歐洲是所謂的“封建制”——也就是說,貴族們各自組織自己的軍隊,打仗時才受國王徵召,而且去不去還要看心情,不存在所謂的暴力壟斷。
國家建構的第二個方面,勢力範圍的清晰化,同樣艱難。
古代世界是沒有清晰的主權國家觀唸的,而近代之前的政治單位的主角是什麼?是帝國。帝國的屬性是擴張,不同帝國一直在爲疆域擴張而不斷徵戰。
今天馬其頓帝國實力強大,可以一直打到印度河流域,明天蒙古帝國坐大,又可以一路揚鞭到歐洲;今天羅馬帝國可以把地中海吞併爲內陸湖,明天奧斯曼帝國也可以吞掉半個地中海……
哪怕到了19世紀,“領土主權神聖不可侵犯”觀念也沒有那麼深入人心。拿破崙打仗缺錢,美國人說:路易斯安那多少錢?拿破崙說:1500萬怎麼樣?美國人說:成交。
“國家建構”在任何國家的歷史上都非常艱難。只是我們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國家體系中生活了很久,容易忘記這種艱難。事實是,人類花了幾千年才慢慢實現了權力的相對集中,如今形成地球上目前200個左右的國家。
人類也是花了數千年才大致釐清了國家的邊界。今天在地圖上的那些清晰的國界線,背後是幾百年來無數戰爭的結果。
它們的存在固然有其代價——比如限制人類勞動力的流動,會限制國際人道主義救助,但是它也減少了沒完沒了的因爲掠奪領土造成的各種暴力衝突、糾紛。
就像婚姻,雖然婚姻限制了我們的戀愛自由,但是它所提供的清晰“歸屬權”也限制了沒完沒了的戀愛糾紛。
結語
中國更早的古人或許就明白了國家的含義。國的繁體字(國),周邊是一個框,即一個清晰的邊界,中間的“戈”,也就是武器,守衛着口,也就是“人口”。
看來,當韋伯將國家定義爲“特定疆域內暴力壟斷的機構”時,這位偉大的學者與幾千年前的中國古人,可以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