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我在廈門湖裏一家新加坡公司做外貿和資料翻譯。
那時候,我是租房子住,沒有電腦,沒有網絡,以至於資訊的獲取總是比同事們慢了好幾拍。
9月12日那天早上,八點半,有幾個女同事一到辦公室,便十分亢奮地議論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世界級大新聞。
一開始,我沒怎麼注意,直到聽到“估計死了幾千人”,我才立馬豎起了耳朵。
“原來,美國昨天遭到恐怖分子襲擊”,我抑制不住地興奮了起來。
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美國一個晚上被恐怖分子搞死了幾千人,這個數字實在太解恨了。
不過,開心之餘,我仍然覺得十分遺憾,因爲恐怖分子駕駛飛機撞擊五角大樓的計劃失敗了。不然,“世界霸權”的軍事指揮中心已是一片瓦礫堆了。
儘管有些遺憾,美國遭遇重大襲擊,還是值得慶賀的。我忍不住站起來鼓掌:“大快人心啊”。
這時,辦公室一個男同事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如果美國衰退了,失去美國市場,中國經濟發展也會大受影響”。
我不以爲然,對他的觀點不屑一顧:“這個整天欺負中國的世界霸權完蛋了,比什麼都重要。沒有美國的長期打壓,中國軍事早就是世界第一了。美國完蛋了,中國才能崛起。”
我心裏對他同樣充滿鄙夷,視其爲“美國走狗”。
同事冷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當時的我,在他的眼裏,估計就是一個標準智障,他覺得我不可救藥,不想多費勁和我爭論。然而,被他認爲智障嚴重到不可救藥的我,卻被他的那句話治癒了。
那一天,同事那短短的一句話,悄悄地在我固化的認知中打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我自己毫無覺察。
千萬別小看頭腦裏這一道窄窄的縫隙。只要頭腦主人不是過分偏執到主動有意識地篩查並抗拒任何差異化信息,不同的觀點和思想,終將通過這道縫隙,進入認知主體的大腦。
當差異化信息在一個頭腦中積累達到一定程度,必將從量變到質變地改變或修正頭腦主人的認知。
同事那句話說過之後,我開始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受一些關於美國正面的信息。此前十幾年,凡是說美國好話的文章,我一概不看。
半年之後,我對美國的看法開始悄然改變,對國際關係的認知有了全新的視角。
可以說是9.11事件當天,辦公室同事那句不經意的話,不經意地治癒了我的智障。
比這更重要的是,我的個人康復經歷,賦予了我持續至今的啓蒙熱情,因爲我深信,很多智障是可逆的,治療起來並不費力。
很多時候,只需要我們把一個不同觀點扔給他們,就有可能爲智障日後的康復埋下種子。
有一次,我和一個老師散步。
聊起某某同事買車,他說:“我看他不爽,一個大學教授買日本車。”
我這個人處事從來圓滑不起來,當面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你也是大學副教授,怎麼會是這種認知呢?現在是全球經濟協作時代,國產車的配件有可能來自日本,日產車有可能是在中國組裝的。你的認知太狹隘了。”
他當時表示不服,但是,不久之後,他的三觀完全變正常了。
有一點,我深信不疑:真正阻礙中國進步的,並非智障太多,而是圓滑的“聰明人”太多太多了。
這些“聰明人”平時就連轉發一條新聞或文章到朋友圈,都要思慮再三,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冒犯好友列表裏面某個持不同觀點的人。
明明心裏認爲那條路是彎的,就因爲周圍坐着的人認爲是直的,這些“聰明人”嘴裏就說“嗯,那是直的”。
在把做人當學問的社會環境中,越來越多的人對是非和真假的敏感度鈍化了,把大量的精力用來琢磨如何做人,從來不願意清晰地表達內心的觀點。
“做人”這個詞,是很難翻譯成英語、法語和德語的,因爲找不到對等詞,人家的文化里根本沒有這種元素。
鼓勵小孩從小養成straight-forward(直率)的習慣,是人家中小學教育的主旨之一。
可是,我們中國人呢?普遍把直率當愚蠢。
在中國,從古到今,外圓內方的處世觀,不知道扭曲了多少正直的靈魂,導致國民公共精神和求是意願普遍先天發育不全。
這種環境缺少觀點碰撞,智障很難有機會自我康復。久而久之,不要說不同觀點,很多人連觀點碰撞本身也反對了。一聽到不同觀點,就開罵廝殺,欲殲滅之而後快。
所以,一個“聰明人”太多的社會,智障一定不會少。
不久前,我寫了一篇關於吳謝宇弒母的文章“人間再無吳謝宇,人渣仍然隨處見”,我提到自己21歲那一年,和父親衝突的時候,也動過拿起剪刀殺了父親的衝動。
有些人讀了,通過微信私聊找我說:“虞老師,你別傻,趕緊把文章刪除了。想殺了父親這種醜事,你竟然寫到文章裏,不怕讀者、熟人、朋友笑話你?”
我沒有接受他們的忠告,因爲我始終認爲,寫作的最高價值源於,作者內心世界的自然真實流淌。刻意取悅讀者,美化自己的人,都不是真誠的寫作者。
很多關心我的朋友和讀者都說,我人到中年了,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非常難能可貴。他們真心希望,我能堅持這種品質,不要被環境改變。
我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同化,卻時常爲我們下一代的精神道德成長感到憂慮。
從高校教師工作辭職之前,有一次課間,我和一位同事在學生面前簡短地爭論了幾句對某個問題的看法,因爲那個同事一時語塞,爭論立刻就結束了。我們的關係一如既往,絲毫不受影響。
事後,有一位在場的大三學生過後和同學說:“虞老師太較真,把同事駁得無話可說。如果是我,纔不爭呢,我就故意輸給那個老師。”
這句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說話者本人也默認了。
我聽了不寒而慄,真心覺得這個學生的價值觀太扭曲了。
我和同事那天純粹屬於日常交流,與利益毫無關係,這位學生尚且認爲不應該爭論,而是應該假裝迎合對方。如果涉及利益,那怎麼辦?
一個才22歲的人,靈魂爲什麼已經如此蒼老?
課程一結束,我立刻把他移出了我建的小微信羣,並從好友列表中刪除了他,內心發誓永不來往,因爲我和學生交往的目的只有一個:超越功利的精神交流。
如果你不能確定和你交流的人嘴裏吐出的話是否源自內心真實想法,這種交流純粹就是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