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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備受屈辱的世界裏,如何拯救自我?

我們逐漸習慣了所處世界的荒誕與困頓。但在這樣的生活裏,真的沒有解法了嗎?

或許有。作家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裏,用他筆下的人物特蕾莎爲我們呈現了,當一個人身處幾乎無法選擇的困境之中,還能夠如何拯救自我。

特蕾莎和她母親的關係,同樣是無數人處境的縮影。

01. 讀書是心靈的釋放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裏,特蕾莎的媽媽給特蕾莎帶來了一種對生活很大的拒絕感。

媽媽對特蕾莎是這樣一種態度,認爲特蕾莎是她一切不幸的來源。在還沒有什麼分辨能力的童年,特蕾莎絕對地接受了這一點,覺得自己有原罪,她要彌補媽媽,媽媽爲她做的任何決定,她都要無條件地、心甘情願地接受。

她15歲的時候,媽媽讓她輟學,去餐館、酒吧端盤子,把掙來的錢交給媽媽。她不但要勤勞地幹家務,還要照顧兩個弟妹,她沒有什麼星期天,只能在這些無窮的雜務裏消耗時光。

然而,特蕾莎讀書的時候,她在班上是最聰明的。下墜的現實生活,給她帶來沉重的拖累。

所以,一方面,她要爲了贖罪而過自己不喜歡的現實生活;另外一方面,所有的不平衡和錯位,讓她必須找到另外的東西,來放置自己對生活不一樣的期待和渴望。

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能夠讓她獲得心理上的安慰呢?是書。書是具有無限性的,一本書,特別是文學的書,最大的功能就是能讓人看到生活裏的其他可能。

在惡劣的環境裏,特蕾莎的心理世界中的一種需求是看書。書裏的第六節寫:“每次她洗衣服,盆邊總放着一本書。她邊洗邊翻書,手上的水把書也弄溼了。”

這是非常重要的描寫,是絕地逢生。特蕾莎失去了失去了一般女孩的生存狀態,生活對她來說變成了一種消耗。此時,她反過來,又有了讀書的渴求,這個渴求不是純粹知識性的,而是讓她的心靈能夠得到釋放。

02. 母親對女兒的黑色情感

如果特蕾莎繼續接受常規教育,她聰明而美麗,特蕾莎的媽媽會覺得自己人生的失敗感更加徹底。從這個意義上說,讓特蕾莎退學,生活在家裏,是她在用自己的生活去格式化特蕾莎的生活。

母女關係關係,與“輕”“重”話題相勾連。媽媽想讓特蕾莎過得“重”,給她了很多負擔,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得自我肯定。在看到特蕾莎愛看書時,她覺得特別地不適應,特別的不幸,她對女兒帶一種黑色情感,就像書中所寫:“這種狀況顯然表明母親對女兒的仇恨遠超過丈夫帶給她的嫉妒。一切都是女兒的過錯,包括她丈夫的不忠。”

在一種沉淪的生活裏,我們失去了生活的自身應有的合理結構。但是實際上,這裏米蘭·昆德拉還給我們展示了另外一面,這是他這本小說非常有張力的部分,她媽媽經常顯得很粗鄙,而這種粗俗實際上是因爲自己曾經的美麗。特蕾莎的媽媽曾有九個求愛者,但這樣的一種美麗,使她自己失去了生活。

特蕾莎母親的美麗與拉斐爾的聖母畫像建立了聯繫,拉斐爾的聖母意象變成了她生活裏面特別重的一部分。但是,她的內在的精神建構沒有實現,拉斐爾的聖母意象對她來說太神聖了。她想要突破這麼一個不可打破的完美屏障。

這點讓我們想起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寫的《金閣寺》。《金閣寺》裏的一個人,因爲口吃,他爸爸把他送到金閣寺當和尚,但這個小和尚生活裏最大的壓力就是金閣寺裏的金閣。

所謂金閣,是一種樓臺,三層,每一層的風格不一樣,看起來非常割裂。它的一二層用了金箔,裝飾得金光閃閃,看起來有一種危險的愉悅,有一種非常超奇的平衡,和正規的東西不一樣。

這個小和尚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口吃,很自卑,他看到那個金閣就覺得是一種完美,他想打破它,希望它毀滅,到最後,他自己放火把它燒了。

特蕾莎的媽媽,實際上也是這樣。她當年的那種美好,對她來說也是一個特別大的、讓她悲痛的東西,所以乾脆毀掉它。這表面上看是破罐破摔,但實際上,是她一種不甘心的表現。通過非常規的方式否定過去自己的生活,用好像厚顏無恥的方式拋棄原來的青春和美貌,把自己變得粗鄙不堪,是在宣告過去的一文不值——這樣她才能心安。

03. 書:特蕾莎生命的信號

特蕾莎年齡太小,還不能體認母親的這種複雜心理。媽媽想把女兒也帶到自己那個沒有羞恥的世界裏面,打破曾經給自己帶來迷幻和恥辱的世界。在媽媽這樣種格式化的努力下,特蕾莎自己也特別難耐,但是又必須忍耐,這裏面有一個出口,是她的書。

她特別喜歡的書是《安娜·卡列尼娜》,隨身都帶着。安娜也是在自己富裕的生活裏,愛上渥倫斯基,摧毀了自己原來的生活,然後追尋愛情。但是後來生活又變得非常糾結和痛苦,最後她在車站自殺,死於火車輪下。

從某種潛層結構上說,也和特蕾莎的媽媽有所勾連。特蕾莎的媽媽原來很漂亮,也出身於體面家庭,父親對她有很高的期待。但是最後婚姻毀了她。

特蕾莎的媽媽沒有像安娜那樣去自殺,但是她也殺掉了自己,她用自己這種毀滅性的生活方式來殺掉自己,同時也要把女兒也毀滅。這樣對這個世界好像是個巨大的報復。

而特蕾莎要用書來拯救自己。小說第二部的第八節,書潛在的關鍵意義,釋放出來了。

託馬斯來到這個小鎮,代替別的醫生做一個手術,結束之後,他沒有回布拉格,他進入酒吧,去喝一杯,還帶着一本書。結果特蕾莎正好在裏面上班,託馬斯招呼她,給他端上一點咖啡等等。結果特蕾莎回頭一看,看到這個男人,並且發現有本書攤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這是一件特別奇怪的事,因爲這個酒吧裏,從來還沒有人在桌子上打開一本書,也就是說,這個地方的人不看書。

這本書一下變成一個非常大的,對特蕾莎來說強有力的符號。第八節書裏面寫:“對特蕾莎來說,書是確認一個祕密兄弟會的暗號。”

這句話很值得體會。米蘭·昆德拉爲什麼這樣寫?實際上,兄弟會是存在於美國、加拿大等國家的以年輕人爲主的社會組織。它的起源是一些大學生組織起來的小團體,他們在底下議論老師,議論學校,也討論一些社會問題,學術問題,後來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影響長久的人脈網絡,這裏面除了兄弟會還有姐妹會等等。

特蕾莎看到託馬斯的桌子上有本書,一下子覺得這是個祕密兄弟會的暗號,心裏面動了一下,生命一下子發出一種信號,也接收了一種信號,發現了他們之間的某種聯繫。

特蕾莎平時看的書是不少的,她受文學影響很大,她看了什麼呢?小說第八節寫,說從菲爾丁到託馬斯·曼等等,“(這些書)給她提供了個機會,在虛幻中逃避,擺脫那種毫無快樂可言的生活。”

特蕾莎陷於兩種情結裏,一個是原罪情結,面對母親,她拼命幹活,讓她輟學就輟學,那個不是她喜歡的。那麼另外一個快樂的、有意義的,就是讀書。讀書對她來說不僅僅是精神的愉悅,而且還有一種身份的愉悅,上街的時候,她喜歡抱着書走,這樣的話,她顯得自己與衆不同,跟生活拉開了一個距離。

現在在這個酒吧裏,突然看到這麼一個人,託馬斯喚她點單,特蕾莎忽然“感到她的靈魂從每一根血管,從每一根毛細血管和毛孔中飛衝到表面,要讓他看一看”。她想讓自己被託馬斯注意,因爲他是她兄弟會的好朋友啊。

04. 偶然性的魔力

到了第九章,有了一個視覺轉換,託馬斯他想,他怎麼和特蕾莎相遇的呢?

源於非常多的巧合。因爲六次偶然,他纔出現在這個酒吧裏。對他來說,他覺得是偶然。

這個時候特蕾莎看到他,託馬斯一抬眼也看見了她。所以就微微一笑,他說了一句,“來一杯白蘭地”。而說這句話的時候,酒吧正在放貝多芬的樂曲。這首樂曲是特蕾莎聽過的。

她本來不認識這個陌生男子,但是她給他上白蘭地的時候,怎麼會突然傳來正好是貝多芬的樂曲呢?這就有種命運感。

米蘭·昆德拉講得很有意思,他說:“偶然性往往具有這般魔力,而必然性則不然。”也就是說,我們的生命裏面其實偶然性是非常有魔力的,它有一種神祕,它有一種宿命,它有一種不可解釋的邏輯。而必然性都是我們在常識裏面,在我們日常的邏輯裏,會被認爲是正常的。

“爲了這一份難以忘懷的愛情,偶然的巧合必須在最初的一刻便一起降臨”,也就是說,託馬斯和特蕾莎,他們的相遇必須是特別的,必須是偶然的,必須是魔力的,這書上寫:“如同小鳥兒一齊飛落在阿西西的聖方濟各的肩頭。”

這句話很重要,方濟各是一個意大利的宗教家,也是一個詩人,家庭非常富裕。他在12世紀末期也就是1182年出生,1226年去世,只活了44歲。

但是他在24歲的時候,一次在街上看到一個乞丐,心生憐憫,就給了他一點錢。給錢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心裏面放射出一道閃電。這個閃電不是說照亮了眼前,而是他一下子開悟了。他從乞丐的眼神里感受到,除了錢,他需要人類的情感,人類的溫暖,需要別人對他的溫情。

24歲的方濟各決定放棄自己富裕的生活,開始獻身於宗教,到處去宣講善。大家都被他感動了。後來很多人跟隨他到處行善。

米蘭·昆德拉賦予了特蕾莎某一種方濟各的品性。這個地方潛含着一個邏輯,她的出現,對託馬斯來說,是拯救性的。

託馬斯看起來是一流的醫生,有非常精緻的外表,但是他此刻並不明白,特蕾莎就是要在他的心裏閃出一道光的存在,能夠讓他打開心靈,認識到另外一種生活。特麗莎的生活裏,埋藏着美好的心靈和她的力量。

米蘭·昆德拉在後面也顯示出,小說的主角其實是特蕾莎。我們後面越讀越知道,特蕾莎媽媽的爸爸說,“她就像拉斐爾筆下的聖母的畫像”,但是她媽媽沒有實現這一點,她媽媽在這個地方迷失了,走到了另外一面。

看起來,特蕾莎好像被她媽媽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沉淪到社會辛苦的底層,生活得不成形狀了。但是這裏,它寫出了個逆向的東西,她跟她媽媽是逆向的,雖然她已經被壓制到這樣的生存狀態裏,但是她實際上可以給別人一道光,這是真正的拉斐爾的聖母的神幻性、神祕性、超越性。

這段話很重要,值得再重提一次:“偶然性往往具有這般魔力,而必然性則不然。爲了這一份難以忘懷的愛情,偶然的巧合必須在最初的一刻便一起降臨,如從小鳥兒一齊飛落在阿西西的聖方濟各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