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作家邱華棟來說,有四個地方意義非凡。其一是出生和成長的新疆,他生在天山腳下的小城昌吉,年少時,曾造訪唐代北庭都護府的遺址,位於吉木薩爾縣的一座古城廢墟。此後的人生中,邱華棟又陸續造訪了高昌故城、交河故城、樓蘭廢墟……那些雪山之下、沙漠和戈壁邊緣、人去樓空的荒蕪景象,引發了他不絕如縷的文學想象。新疆,也是邱華棟文學生涯的起點。15歲時,他開始寫作,很快成了一名受人矚目的少年作家。
其二是祖籍河南西峽。邱華棟生於1969年1月,人生中兩次回到老家,都在幼年,跟中蘇關係的緊張有關。一次是1969年珍寶島事件,中國對蘇聯自衛反擊戰,家人擔心邊疆成爲前線,帶着襁褓中的他回去生活了一段時間。第二次是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越南是蘇聯的鐵桿盟友,家人出於同樣的擔憂,帶他遠避中原腹地。但兩次回鄉,年齡都太小,時間也不長。
其三是武漢大學。1988年,邱華棟以小作家的身份,被保送到武漢大學中文系,卻被告知,中文系是培養學者,不是培養作家的。邱華棟把這當作一種激勵,不僅要繼續當作家,還要博覽羣書。珞珈山下、東湖之濱的幾年時光深深影響了他,他去聽易中天、鄧曉芒的課,雖然覺得鄧老師的課難懂,但也硬着頭皮聽下來。一次,邱華棟拜訪已不再擔任校長職務的劉道玉,對他說,武大的老師都很好,劉道玉的反應卻令邱華棟大感意外,他說,不要對武大的老師抱多大的期待,一個人成材,重要的是自我塑造,你到底想幹什麼,就往這個方向努力,教育最重要的是老師幫助你發現你自己,你纔是主體。邱華棟感到被這“棒喝”給點醒了。
其四就是首都北京,這是邱華棟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從1992年畢業分配到京工作至今,邱華棟早已成了新北京人。一次,意大利作家翁貝託·埃科來北京舉辦講座,邱華棟代表《中華工商時報》去報道。埃科是邱華棟十分喜愛的作家,他拿着《玫瑰的名字》上前請埃科簽名,埃科問,你是誰?邱華棟說,我是reporter(記者)。埃科又問,那我的reader(讀者)在哪?邱華棟說,我也是reader,埃科這才滿意地簽名。
這四個地方,形成了三本書。一本是2020年出版的《北京傳》,邱華棟曾把做記者時觀察到的北京形形色色的面孔,發展成都市小說,卻沒想到,多年之後,要爲這座城市立傳。另外兩本,《現代小說佳作100部》和《空城紀》,分別於2024年5月和7月出版。前者,是邱華棟在武大形成的高強度閱讀習慣的延伸和總結,他推薦了1922年以來世界各地的100部小說,其中既有文學愛好者如數家珍的經典,也有不少“冷門”的作家和作品,比如科威特的80後作家桑歐西的《竹竿》。
《空城紀》則是一部以西域爲背景的歷史小說。多年來,邱華棟收集了許多關於西域歷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書籍,“得閒了就翻一翻”,他感到兩千餘年以來,這些人和事穿梭往返,向他發出了召喚,他想用小說的形式,復原這些已被歷史的風沙湮沒的廢墟和“空城”。
這是一部由6座古城爲章,三十多個短篇故事爲節,組成的一部特殊的長篇小說,邱華棟把這種小說結構稱爲石榴籽、橘子瓣或冰糖葫蘆的形式:《龜茲雙闋》,貫穿着漢琵琶的聲音和形狀;《高昌三書》,側重歷史人物和帛書、磚書、毯書等書寫表達的關係;《尼雅四錦》,漢代絲綢和背後的歷史信息是重要的線索;《樓蘭五疊》,主題是樓蘭的歷史層疊的變遷;《於闐六部》,從於闐出土的古錢幣、雕塑、文書、繪畫、簡牘、玉石等文物出發,展開想象;《敦煌七窟》,涉及佛教東傳和敦煌莫高窟發生的人間煙火故事之間的聯繫。所有的古城故事,最後都延伸到了當代。
2024年9月,圍繞幾部近作,記者在北京對邱華棟進行了專訪。
1 從“北京時間”到“中國屏風”
問:之前你以都市題材的小說著稱,爲什麼會轉向寫《北京傳》這樣的非虛構作品和《空城紀》這樣的歷史小說?這種轉向是有計劃的嗎?
邱華棟:我這人寫作都是有規劃的,比如說未來十年想寫什麼,大概往哪個方向。其實我寫作已經40年了,從15歲開始寫作,十八九歲出小說集、詩集,後來被保送到武漢大學,這麼多年從一個文學少年成長爲文學中年,然後又幹了文學工作的活。我覺得特別幸福和愉快,因爲興趣在這兒。
劉心武老師在30年前給我寫過一篇序,叫《與生命共時空的文字》。就是說因爲我當過媒體記者,在《中華工商時報》幹了很多年,我就特別善於把正在發生的事馬上轉化成帶有審美風格的小說,白天採訪一個社會事件,甚至是一個刑事案件,晚上回家我就把它改成小說了。
劉震雲也說過,別人擅長寫舊的故事,我是擅長寫新事兒。1990年代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去勁松採訪一個案子,走到半路看到京廣大廈還是哪棟大廈有個圍擋,一個給高樓擦玻璃的蜘蛛人掉下來摔死了。後來我寫了條100字的消息,但是心裏很難過,大家都是來城市尋找價值的,你看他就這麼摔死了,拿個什麼東西一蓋,遺體還沒拉走。
晚上回家我就寫了一篇小說叫《蜘蛛人》,把它意象化,就類似於詩歌中的意象,銀色的蜘蛛人,他攀爬在城市的上空擦洗大廈,但是能看到更遼遠的風景,對地上的人他都感到你們很渺小。最後他又碰上了一個女的銀色蜘蛛人,兩人生了個小蜘蛛人,他們寧願在空中生活,不想再到地面上。你看,新聞結束了,但是文學出發了。
1990年代,我一般隔幾年就會有這樣的一個作品出來。有很多中短篇小說,叫“城市人系列”,還有長篇小說,當時我給它起了名字叫“北京時間”,聚焦在北京城市裏的這些新的人羣的變化。我二十三四歲採訪了很多在北京的流浪藝術家,像方力鈞那些人很多我都認識,北京的藝術家從圓明園畫家村轉移到東村,再到宋莊,整個歷史我其實都熟悉,然後我把這個東西轉化成長篇小說《白晝的喘息》。後來我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花兒與黎明》,背景是2000年網絡媒介興起,很多傳統媒介的朋友去了網絡。
到了30歲以後,慢慢有了歷史感,我就想對歷史展開想象。當時我讀了大量的1840年以後來到中國的其他國家的人寫的回憶錄、日記,有傳教士、外交官、士兵,除了他們自己留下的文字,還有關於他們的傳記、學者的研究,這些書我收集了起碼有上千種。由此形成的一系列小說,我把它叫做“中國屏風”,從1840年、1860年、1900年,一直寫到“文革”前後一些外國人在中國的活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所以從“北京時間”到“中國屏風”,就構成了我的主要小說的架構。
問:所以繼續寫《空城紀》這樣的歷史小說是順理成章?
邱華棟:對歷史小說的寫作,我也是很早就開始琢磨,《空城紀》實際上是我醞釀了30年的一部作品。早在1994年,我在北京一家博物館,看到了很小的一個出土的東西,一下就展開了想象。它是西域的,甚至來自更遠的地方,可能是伊朗,怎麼跑到了長安,從長安挖出來又運到北京,我就覺得這個很有意思,然後又想起我在小時候去過的北庭故城這些地方,一個種子就在我心裏埋下來了。
我這人也是一個資料收集狂,比如我大學畢業一到北京,就開始蒐集北京的資料,弄了一書櫃,只要跟北京有關就扔進去,比如什麼《慈雲寺志》《大紅門簡史》。
問:《北京傳》裏的參考文獻有一百二十多種。
邱華棟:很多小的、自印的材料都沒列。我有兩櫃子書全是北京的資料,但蒐集資料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東西最終會轉化成什麼,也不知道要寫什麼。直到2016年,出現了一個契機,我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羣見面,我說最近在看《倫敦傳》,這本書寫得好,80萬字一大厚本,把倫敦寫得活色生香,倫敦的大火、下水道、皇城,整個英國的歷史,什麼事都有。
我說我其實也能寫一《北京傳》,照這個路子。我這一吹牛是因爲腦子裏想,已經積累了這麼多年資料,是有底的。韓敬羣說,你就寫,我把合同給你,又打了一點預付稿費給我。合同一簽完,就必須得幹活了。裝修房子錢也花完了,也不好退回去了。(笑)
2 北京與西域之間
問:很難想象一個外地人去寫《廣州傳》《上海傳》,首先語言上就有障礙和距離,你並不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會擔心寫《北京傳》受到合法性的質疑嗎?
邱華棟:我對北京的感受是,你來了就是這兒的新主人。包括老北京,能老到哪兒去?無論在老城,還是三環邊上,什麼口音都有,但這些人都是北京人。當然廣州也很包容,但北京的包容是另一種,它的包容性大於所有中國的城市。我待的時間長,我就是北京人,北京話比較幽默、好玩,你看我的性格也有了變化。所以我寫《北京傳》的時候,就意識到北京的特點。
問:除了北京之外,新疆是你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所以寫一部新疆題材的作品,應該是你的夙願吧?
邱華棟:對我來講,好多寫作可能是平時在構思,但是有一個契機讓它迅速地生長。我出生在天山腳下,抬頭一看就是博格達峯。我離開新疆,大學畢業到北京,對新疆的當代生活並不是很熟悉,所以當代的新疆生活我是寫不了的,因爲沒有生活經歷。但是關於新疆的歷史材料,我可是看了不少,就跟蒐集北京的資料一樣。我們家還有倆櫃子,關於西域的歷史地理資料也是上千冊,有了就放進去,所以我對研究西域歷史地理、敦煌學、吐魯番學這些學者的書,比如榮新江,都很熟悉,他們都是學術研究,我是當閒書看的。
也是到了2015、2016年,新疆的朋友給我寄了一箱石榴,我拿了各種各樣的石榴一刀切開,一看,每個石榴的子房實際上是不一樣的,有5個的,有7個的,每個子房裏面有好多籽。我突然想,這可以成爲一個長篇小說的新結構。傳統長篇小說都是一個人或者一個故事貫穿始終。
突然覺得以這種結構寫一部長篇,那些材料就活了。原來我覺得這不好寫,新疆觸及那麼廣闊的歷史地理的內容,那麼多真實的人物和我虛構的人物都會出現。
寫長篇最重要的就是結構,石榴的結構出來以後,我就想把它寫成跟6個古城有關,復活這些廢墟。古城曾經有的人生、死生和它的城市的形貌就找到感覺了。然後我寫了第一章龜茲部分,分上下闋加一個尾曲,延伸到了當代,裏邊貫穿的是一個漢琵琶。漢琵琶寫的是當年細君公主受漢武帝和親政策的指派,把她送去烏孫和親,結果她很憂傷,天天彈着琵琶想念故鄉,才過了4年就去世了。後來又和親了一位叫解憂公主,她的性格特別強悍。然後她跟烏孫王生了一個女兒叫弟史,弟史在漢文典籍裏應該是一個音譯,她就是混血兒了,這女孩也很強大。
然後還有一個長安去的女將叫馮嫽。女人的聲音在咱們中國古代典籍裏是很少的,我在這第一章裏就直接讓她們發出聲音,讓她們自己來敘述。
這是一種新的歷史小說的觀念,就是要用內心的聲音,呈現她們的人物形象,因爲這人物在歷史中消失了,只有通過讓她們說話才能呈現。所以這小說一開始,我就想找到漢代的女性的那種最原始的形象和聲音,這部分寫完我還挺滿意,覺得可以按第一人稱寫。
然後第二部分寫唐代龜茲隱藏在長安的一個王族白明月,寫到七孔篳篥、琵琶、霓裳羽衣舞,這些唐代文獻上的內容都活化了,我還有點小興奮。《龜茲雙闋》的第三部分,我寫到當代,主人公去新疆採寫龜茲盛歌,想創作一個新的音樂作品。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不是當代史,這個不一定,但一切歷史小說都是當代小說。

問:也可以說《空城紀》具有博物志的色彩,小說中出現了大量古代的器物,你如何平衡嚴謹與想象這兩者的關係?
邱華棟:我再三強調這是部小說,但前兩天還是有個讀者朋友一口咬定說,不對,你這小說有個小錯誤,說解憂公主嫁到西域去的時候不可能是二十歲,應該是十三四歲,他說我們滿族在清代,姑娘都是十三四歲就嫁人。我就把《漢書》拍給他,明確寫的是二十歲。還有一個先生,說馮嫽的父親穿梭在竹簡和木簡中間,這不對,秦代就有了絲帛的文書了。但他是錯的,爲啥呢,因爲絲帛的材料是蛋白質,很容易腐爛,它只不過是貴族之間寫信用的,公文還是用木簡和竹簡。這都是我長期收集材料掌握的。
有一次馬伯庸參加我的新書發佈會,他說我寫《敦煌七窟》那一章裏面,用的是“一鋪壁畫”,“一鋪”這個詞就很專業,說一牆壁畫、一面壁畫都不對。還有古琴要說一牀琴,它要斜抱着。當然,它畢竟是一個當代歷史小說,可以爭辯的地方也很多。比方說,我寫到特克斯河,是今天那條河的名字,但在漢代它叫什麼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較真說,漢代它不叫特克斯河,那就沒法說話了,對吧。
3 “沒有文學故鄉的人”
問:一方面你掌握了很多材料,另一方面,這些材料並不可能真的去還原寫實的古代情景,你一定會用當代的語言、當代的經驗去重現它。能否再解釋一下,爲什麼說一切歷史小說都是當代小說?
邱華棟:因爲首先,歷史本身也是歷史學家寫的,它已經不能等同於歷史所有的原貌了。小說也是這樣,歷史小說不過是得有相應的時空,比如說我們今天寫的這種歷史小說,就是給21世紀的、2024年的人看的。他們是在全媒體時代成長的人,有一些寫法就得讓他們理解,我們不可能用漢代的思維、唐代的表達甚至是語言去寫。
基本的歷史事實、歷史人物在記載中是存在的,那麼我覺得,一切歷史小說都是當代小說,最重要的是當代社會是怎麼理解人的。
我們1980年代末上大學就接觸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接觸了存在主義,接觸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完全加深了對人的理解,已經不是19世紀對人的理解了。所以必須要寫出人的精神的境況和深度。現代的歷史小說,就試圖去描繪歷史的聲音的肖像,像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裏邊有很多物體說話,我們就能看到他寫的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我也在裏邊致敬了卡爾維諾,還有意大利的翁貝託·埃科,後者(因博學)號稱當代達·芬奇,寫了內容不重複的書有接近200種,家裏有五六十萬冊書,有個視頻就是他帶着記者穿梭在他的私人圖書館裏,走了十幾分鍾還沒走出來。卡爾維諾寫了“我們的祖先三部曲”。還有法國作家尤瑟納爾寫羅馬皇帝的《哈德良回憶錄》,你讀着尤瑟納爾虛構的信件,突然覺得羅馬皇帝的聲音那麼真切,全篇就有這個聲音一直在迴響。通過他的聲音,來看到他的意識的流動,這就不是對歷史人物外在的描述,而是內在化了,於是形成了新的歷史小說的觀念。我在小說裏也使用了這些作家運用過的一些手法,當然加上了自己的創造性。
問:歷史小說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佔據着很重要的位置,不管是中國文學的重要源頭《史記》,還是四大名著。四大名著裏,可以說有三部都是廣義的歷史小說,《三國演義》是宏觀的歷史,《水滸傳》是民間的歷史,《西遊記》也有玄奘西遊的歷史做底子。中國人特別熱愛歷史,甚至有種說法,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你從“北京時間”到“中國屏風”到近年的歷史小說寫作,是不是想跟中國文學傳統建立更深刻的關係?
邱華棟:我這本書最早的名字叫《西域傳》,《西域傳》其實已經出現在《漢書》和後面的各種史書裏了,是分成好多小國的紀傳體。後來我看我去那些西域古國拍下的照片,發現全是廢墟、空城,“空城紀”這個名字一下就跳出來了。它跟諸葛亮的“空城計”是諧音的,我一朋友就跟我開玩笑說,你改名叫諸葛華棟怎麼樣?我說我這個“紀”不是那個“計”,是司馬遷的“紀”,“紀”和“傳”是中國史書傳統中非常重要的文體,確實是受到了這種影響。《北京傳》和《空城紀》,“紀傳”全有了,時間跨度出現了,《北京傳》是3000年,《空城紀》是2000年。
我採用石榴籽的小說結構,其實也受到了《史記》的“紀傳體”影響。“紀傳體”不是像司馬光那樣的編年體敘事。當時我去武大讀書,中文系老師就說,我們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你光讀文學還不行,得把文史哲打通,不然你就不是武大畢業的。搞得我很惶恐,很緊張,去選了考古系的課,還選了鄧曉芒老師的課,但是十八九歲哪聽得懂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然後那會兒易中天老師的課《中西比較美學》好懂一點,當時我們同學都要佔位置,前三排永遠都是女生,很多女生以爲這門課是教化妝的。(笑)
我們中文系的老師說,你們一定要把《史記》和《漢書》看一遍,這會兒不讀以後就沒時間讀了,最好選中華書局出的不加句讀的版本。有時候,寫作裏面既有文又有史,也有哲的部分。人生的意義,歷史本身的意義,美所存在的意義,都是文學家關注的事情。

問:你寫了新疆和北京,爲什麼沒有寫你的祖籍地河南西峽?
邱華棟:中國當代作家有一個鄉土的傳統,很多作家都擁有“故鄉”,現實意義上的故鄉和文學意義上的故鄉,可以高度重合。比如賈平凹的商南地區,可以寫個沒完,他永遠是這方面的大師,比如莫言的高密鄉,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和東北書寫。我跟王蒙老師有點像,他是河北南皮人,但你沒看他哪個小說非得寫南皮。他也寫新疆,也寫海外的經歷,把加拿大的生活寫成一個短篇集,什麼都能寫。我也屬於這類作家,“沒有文學故鄉的人”。寫《空城紀》的時候,可能新疆古代就成了我內心的一個故鄉。
4 文學產生了一種撒播效應
問:你最近還出版了《現代小說佳作100部》,推薦了1922年到2022年的一百部小說,爲什麼把1922年作爲現代小說的起點?
邱華棟:我這個觀點也是受到大詩人龐德的影響,因爲1922年2月2日,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龐德就認爲這一年是現代小說、現代文學的元年,而不是波德萊爾出版《惡之花》的1857年。艾略特的《荒原》也是在1922年的10月出版的,這兩部作品到現在影響還很大,尤其是《尤利西斯》開枝散葉,可以說影響到全世界所有的作家。1922年2月12日,魯迅先生連載完了《阿Q正傳》,這是中國現代中長篇小說的一個重要發端。普魯斯特在這一年去世,《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的英譯本在英國出版。卡夫卡這一年正在寫他的《城堡》。稍微弱一點的作家,還有託馬斯·愛德華·勞倫斯在寫《智慧的七根柱子》,福斯特在寫《印度之行》。縱觀下來,這一年出現的節點式的偉大作家特別多,而且都有一種開啓性。
問:爲什麼會以這種讀書札記的形式推薦這些小說?
邱華棟:這部書推薦的佳作,積累了我30年的閱讀。最早是從武漢大學郵局後面的書店買了一本安東尼·伯吉斯寫的《現代小說佳作99種提要》,灕江出版社出的,裏面有99本英語文學的書目,我就去武大圖書館找着看,有一半都沒翻譯過來,到現在很多也沒翻譯。我發現它也有它的英語和英國中心主義,有些書選得挺偏的,坦率地講也沒那麼好。但這本書對我還是有影響。
又過了一些年,我在北京讀了餘中先翻譯的《理想藏書》,作者是法國著名藏書家、電視人皮沃,是他在電視臺主持了二十多年節目,推薦的兩千四百多本書。我也按圖索驥讀了很多。現在我家有4萬冊藏書,其中有上萬冊是世界文學的。有人就納悶,說你怎麼看了這麼多書,還有科威特的80後作家,我說,這些書都有中譯本,我自己去書店找,去網上找呀。
問:推薦這些作品的標準和邏輯是什麼?
邱華棟:首先地域上來講,五大洲都有,時間是1922年到2022年,跨度100年,我基本上是根據自己的一個小說觀念,就是說這一百年以來,每隔二三十年小說創作的主潮會發生變化,地域也在變化。比如1922年到1945年二戰結束,歐洲小說是最牛的。20世紀四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美國文學一下起來了,海明威、福克納、科馬克·麥卡斯,什麼猶太文學、黑人文學、女性主義、左派文學啥都有,爆炸了。從1967、1968年到1980年前後,拉丁美洲文學也爆炸了,大家的注意力又跑到南美去了。1980年代以後,有兩個現象,一個是無國界作家的出現,還有一個是中國文學的崛起。中國文學的崛起到現在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這個階段的作家太多、太好了。
進入21世紀也是這樣,從地理上來說這些作家在變化,但他們之間又有繼承或者說影響的關係,比如說詹姆斯·喬伊斯影響了福克納,又影響了馬爾克斯,又影響了莫言,莫言又影響了更年輕的某個人。這個過程既是借鑑也是創造,不是單純的模仿。
我開始列了個300人的作家名單,當然得忍痛割愛,比如我在卡達萊、米蘭·昆德拉、赫拉巴爾、帕維奇之間挑來挑去,最後只好把阿爾巴尼亞的作家卡達萊拿下了,其實他絕對可以放進來。
問:爲什麼中文小說家選了李永平、莫言、董啓章三個人?
邱華棟:沒有選魯迅是因爲第一部分主要寫歐洲,歐洲(的作家)就把前一個時段給佔了。我選的這三個中文作家都是我比較喜歡的,也有代表性。莫言體現了跟世界文學的呼應,有我剛剛講的(影響)鏈條的關係。李永平在英屬婆羅洲出生,後來到臺灣生活,2017年在臺灣去世。我喜歡他的厚度,他寫的婆羅洲,其實也是在向康拉德致敬,選擇他也體現了華語文學的一個視野。香港作家裏董啓章是很有特點的,他用很“笨”的方法寫香港的博物志。我也考慮過金庸,但我強調入選作家必須是在時間節點上改變了文學樣貌,寫出了獨特的創造性表達的,太傳統的就不往裏收了。
問:照這樣總結,最近100年的現代小說,似乎比上一個100年在形式和風格上更加豐富?
邱華棟:是的,你看當代美國作家,比如寫生態文學的理查德·鮑爾斯,前兩年出的《樹語》,寫北美那種巨大的一百多米高的紅杉樹,涉及生態、自然,又聯繫到百年來廣闊的北美歷史,真了不起。
問:有一個矛盾的現象是,19世紀可以說是長篇小說的世紀,小說讀者也更多。而在1922年以來的100年,小說受到電影、電視、遊戲、互聯網的競爭,相對邊緣化了,但在探索上卻非常精彩。如何理解這一現象?
邱華棟:最近我參加一個論壇,主題是文學的多樣態轉化,我就從《黑神話:悟空》講起,它是以《西遊記》的母本,電影的畫質,文學的敘事,遊戲的結構,滿足了人的好奇、競勝和人的成長的基本主題。它是從文學生長出來的。
所以我不認爲現在文學是真正的邊緣,恰恰相反,文學產生了一種撒播效應,德里達講的“撒播”這個詞很有意思。比如剛纔我碰到徐則臣,徐則臣說他的《北上》改編成了音樂劇,昨天他剛看了排演。有特點的文學,會進入更多媒介的傳播,比如聽書,比如音樂劇、舞臺劇、電影、電視劇,那《空城紀》也有可能改編成實景演出。其實闡發的可能性更大了,對作家的要求也提高了,你得適應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