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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那些佔姥姥便宜的都是些什麼人,又有多少個他們?

陳沖的姥姥年輕時
陳沖的姥姥年輕時

陳沖姥姥的“隱私”

文/東方木

最近聽了陳沖的自傳性散文集《貓魚》。

這的確不僅僅是陳沖的個人記憶,而是一代人生活的一個側影——她無疑是這代人中很幸運、很努力、也很成功的一個。按說她是最有資格寫童話故事的,是很容易炫耀成功過程而將真正的自己隱藏起來的,但她沒有,她本性中的坦誠使她沒有帶着面具說套話,沒有擺譜裝範,沒有遮掩自己。這種真誠的寫作態度在當今這個虛張聲勢、賣弄成風的社會,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也是很需要勇氣的。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關於姥姥的那幾句寥寥數語:抗戰時期三十多歲的姥姥帶着年幼的女兒從上海到重慶,在一、兩個月的艱難路途中,爲了通行證和交通工具,“她要陪人家睡覺”!

這不僅對後來從媽媽嘴裏得知此事的陳沖來說是一個“太大的刺激”,相信許多讀者也有同樣的感受:震驚、疑惑、難以置信!

爲了獲得通行證和交通工具,一個女人必須與那些掌管通行證和交通工具的大大小小的權力人睡覺,這是交易,是女性不得已地出賣肉體,是極其悲哀的。然而,最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她是一名知識女性,而且是那麼倔強、反叛、剛烈、曾經與父親斷絕父女關係的知識女性,是年紀輕輕就到過歐洲、見過世面、說英語、喫奶酪、20歲讀《簡愛》的知識女性,怎麼會?怎麼可能?

試着想象那種情景,那些大兵、官員、小頭目怎樣調戲、威脅一名帶着幼女、身處絕境的少婦,他們的粗俗、下流、醜惡與她的高雅、美麗反差那麼大,她怎麼能說服自己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她怎麼能放下自己的身段、低下那顆高傲的頭顱?她怎麼能忍受那些無賴惡棍的欺凌?她怎麼受得了那份屈辱?

或許第一次沒有那麼不堪,或許那是一個還算體面的男人,不至於讓她那麼厭惡,之後的第二次、第三次就漸漸麻木了,再後來就覺得“也沒什麼”,就那麼回事,反正她“必須把孩子帶回去”,必須與家人團聚,必須完成這段路程,她當時心目中可能只有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具體目標,爲此不惜付出一切,……不由得心疼起那個在逃亡中帶着幼女顛沛流離的少婦。

或許那恰恰反映了她性格中明智、冷靜、具有伸縮性、面對現實的一面,恰恰說明她在關鍵時候不似一般小女人那樣膽怯、懦弱、六神無主,也不會像貞女烈婦那般愚昧固執、寧死不屈,她的見識、堅韌和決絕一如既往,所以她纔能夠面對那些粗暴和魯莽,忍受那些羞辱和下流,……不由得欽佩起這個在戰火紛飛中一路過關闖將的女子。

《小花》劇照
《小花》劇照

不管怎麼說,她曾經歷了難以想象的殘酷,她的內心一定有很深的創傷,只不過這些都永遠成了一個謎,成爲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心底祕密,……

這僅僅是個例嗎?歷史上和現實中有過多少女性(包括那些清高的知識女性、光鮮的成功女性)經歷過類似的悲慘遭遇?有過相似的心靈創傷?……只不過她們和姥姥一樣永遠保持了沉默,永遠獨自吞下了那枚苦果。或許她們一直在試圖遺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避而不談,甚至避而不想,因爲實在太難以啓齒了,太不堪了,太不被後輩接受了(包括事後的自己可能都不接受),太容易被社會道德譴責和批判了!

是的,今天的我們真的難以接受這一切,覺得這樣的“故事”不可思議,因爲我們沒有被逼到那個絕境上,沒有見過“殘酷和美麗並存”的奇異景象,我們理解不了困境中的人性,理解不了有缺陷、甚至不道德、但很真實的人生。我們平時也許自認爲很討厭說教式的生活,我們也能接受有瑕疵的生命,但殘酷至此,不堪至此,實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震驚之餘,五味雜陳,嗚呼哀哉。

陳沖如此公開暴露姥姥的隱私,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她曾因此而有過“害怕”,曾想過“刪掉”,但最終還是正視了生活中的這份不完美、缺點甚至醜惡,顯示了她對生命認識的深度。

不過許多喜歡《貓魚》的人未必能體會到這份深度,總有那麼一些人特別喜歡聽童話故事,也總在《貓魚》的字裏行間尋找那些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的女明星軼事。他或她們太喜歡看高大全式的完美人物,聽公主和王子的甜蜜愛情,見不得人性中的醜陋,即使是很真實的醜陋也不願正視,甚至有時要咒罵展示醜陋的人。因爲那些醜陋與他或她們心目中的美好生活太不吻合,與其道德觀相去甚遠,超出了他或她們接受能力的範圍。或許他或她們能接受現實中的醜陋,但不能接受用文字展現這些醜陋,他或她們仍然固守着文學藝術不僅“來源於生活”、還要“高於生活”的正統觀念,……對他或她們來說,簡單的線條、分明的界限、黑白兩色的世界纔是最好的、纔是能夠和願意接受的,相形之下,陳沖的《貓魚》突破了許多傳統桎梏,也因此而顯示出一份沉甸甸的歷史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