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說時事,說說金庸。
01
先說說金庸世界裏的生意人。
生意人裏最刺目的一個當屬林震南。他的福威鏢局做得很大,“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生意從兩廣一直做到了河北,到處都開設分局,真是非常有錢。他自己感覺也很良好,覺得自己功夫雖然不及上輩,但論起經營企業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
當然,大家都知道後面的結局。林震南剛自詡“強爺勝祖”之後,就倒黴了。總局被抄,各地分局也全被青城派霸佔,歷年積蓄的金銀財寶盡數化爲烏有。更慘的是,林家竟遭到滅門之災,只有兒子林平之逃出生天。

爲什麼呢?就是因爲武功不濟。只要武功不濟,再大的財富和事業也都是建立在沙堆上。
那麼在金庸世界裏,“武功”到底意味着什麼?
武功就是傷害別人而不被被人傷害的能力。如果落到古代的現實世界裏,它對應的就是權力。權力在那裏是通行貨幣,就像武功在金庸世界裏是通行貨幣一樣。武俠小說當然是成年人的童話,但是如果把“武功”置換成“權力”,那麼這個童話就變成了寓言,溝通了現實世界。
比如說《醒世恆言》裏有一個故事“盧太學詩酒傲公侯”。故事裏的盧柟是大名府的超級富戶。“日常供奉,擬於王侯”,不光第宅壯麗,高聳雲漢,還有一座巨大的花園,有兩三頃那麼大,裏面奇花異草,精緻非常。而且盧柟還挺有文采,據說“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
於是,盧財主就驕傲了,不把當地的縣令看在眼裏。他的花園就像是林震南的辟邪劍譜,是惹禍的根苗。縣令幾次想去參觀花園,盧財主不肯好好招待,結果就倒黴了。縣令找個由頭,把他捉進監牢,嚴刑拷打。最後還用了“土布袋”的辦法,把他捆將起來,拿土囊壓住口鼻,要活活整死他。小說嘛,最後“機械降神”,盧財主僥倖逃脫一命,幾年後,因緣際會,被釋放出來。但是家產早已蕩盡,邸宅和花園也都沒了。
書中最後的結論是:一定要夾着尾巴做人。
爲什麼盧財主一翹尾巴,縣令就能這麼整他?用《醒世恆言》裏的話,這叫“滅門縣令”,他身爲縣令,具有傷害權,那就能整你,就能滅你的門。
如果把“武功”和”權力”兩字置換,這也就是《笑傲江湖》裏林震南故事的翻版。餘滄海的青城派地位並不算高。不要說少林、武當,就是五嶽劍派也不拿他太當回事。日月神教手下幾個編外“羣豪”,也能把餘滄海拿下。對應到現實世界,這比大名府縣令的地位多半要高些,但也高得有限。但是這就夠了。整倒一個“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土鏢局,綽綽有餘。
02
金庸世界裏,大家都熱衷於祕笈之類的東西,對錢的興趣遠遠沒有對武功的興趣大。《天龍八部》裏有一段故事,把其中的原因說得清清楚楚。
都靈道人想找一個合適的徒弟,路過四川灌縣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叫諸保昆的孩子,覺得是可造之材。諸家非常有錢,“身家極重”,而且還是當地世家,不太願意讓孩子跟道士學武功。都靈道人就施了一個計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姦淫諸家的兩個女兒。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都靈道人挺身而出,逐走一羣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
然後他對諸家說了一番道理:“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爲歹徒所欺,這羣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捲土重來。”諸家恍然大悟,果斷地讓孩子跟都靈道人學武去了。如果把武俠世界轉成現實世界,那就是讓孩子從事仕途去了。
都靈道人的這番話其實大有道理。面對擁有傷害權的人,財產權確實不值一提。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太多了,隨便在資治通鑑上找找就有許許多多例子。
比如漢朝的梁冀派人去抓屬下縣城的富人,“被以它罪,閉獄掠拷,使出錢自贖,貲物少者至於死、徙”。
南朝的潘國丈想弄點錢,就抓來一羣富戶,“悉誣以罪,田宅貲財,莫不啓乞。又慮後患,盡殺其男口。”
隋朝的薛仁果沒錢了,就在天水“悉召富人,倒懸之,以醋灌鼻,責其金寶”…..
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
用金庸世界的話來說,這就是“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爲歹徒所欺”,人家想殺就殺,想奸就奸,那是毫無辦法的事情。
我不知道金庸寫這樣故事的時候,是否聯想到了歷史上的類似事件,但他潛意識裏肯定受到了影響。同爲通俗小說大家,大仲馬寫了《基督山伯爵》,主人公就是靠巨大財富,實現復仇的目的;但是林平之只能靠練辟邪劍法。因爲歷史潛移默化地告訴了金庸,財富是靠不住的。
03
理解了這一點,也就能明白丐幫爲什麼會有所謂的“淨衣派”。
淨衣派都是有錢人,用書上的話說,就是“豪傑”。這幫有錢的豪傑爲什麼要加入丐幫當乞丐呢?無非是因爲丐幫擁有巨大的傷害權(“武功”),他們要求得到保護,或者乾脆也來分享一下這份傷害權。
那麼擁有巨大傷害權的丐幫,到底在做些什麼呢?
按理說,丐幫作爲“天下叫花兒的頭兒”,應該最關注叫花子們的生計纔是。可是沒有。你看金庸小說裏所有關於丐幫的情節,什麼時候提到過給乞丐兜底扶助的活動?比如到了冬天,是乞丐大量倒斃的時節,可是從幫主到長老,從長老到龍頭,考慮的不是統籌調度,發放冬衣、調度冬糧,而是契丹和大宋的外交形勢、江湖舉辦的英雄會等等。
當然,我們不能說他們一定沒組織這些活動,但是這些活動肯定不是他們思考的重心,也不是他們的核心興奮點。
爲什麼會這樣呢?當然你可以說金庸是小說家,不能較真。那還是拿《資治通鑑》做例子。《資治通鑑》裏寫到民生的篇幅也是極少,絕大篇幅都在寫權力的爭奪。某年發生了大饑荒,司馬光不一定想得起來記錄——除非饑荒大到了真是引發叛亂,影響到了權力格局。但誰從散騎常侍提拔成了尚書令,那《資治通鑑》是絕不會漏掉的。
這倒不是說發生了饑荒,朝廷真就毫無作爲、不去賑災,但是那個並不太受重視,司馬光寫着寫着可能都忘了。爲什麼呢?因爲提拔誰當尚書僕射纔是朝堂真正的興奮點,就像武林英雄會纔是丐幫長老們的興奮點一樣。
網上有人詫異道,金庸筆下的乞丐不好好要飯,天天爲家國大事憂心忡忡,雖然精神可嘉,但總有點古怪。這就是誤解了。憂心天下的並不是要飯的乞丐,而是他們的長老和龍頭。那些人是不要飯的。年景再不好,也不可能把丐幫的執法長老餓斃街頭。

一旦擁有“武功”和職分,就算他是身在丐幫,那也是屬於“武俠世界”,而不屬於“乞丐世界”。他跟風波惡、諸寶昆的共同語言,要遠遠多於跟街頭乞丐的共同語言。
04
說到這兒,順便說說關於“辟邪劍譜”和“葵花寶典”的問題。
想練“辟邪劍譜”或“葵花寶典”,必須先自宮。我不知道金庸這麼寫的意圖,但是作爲一種比喻看的話,確實能從歷史上找到痕跡。
在古代要獲得權力,可以靠科舉,靠軍功,靠恩蔭、靠舉薦,極端的時候靠造反。這在金庸武俠裏相當於普通的練功途徑。但也有一種獲取權力的途徑就是靠閹割。皇權至高無上,能接近皇帝就可能獲得巨大權力,有的時候確實值得一搏。
古代很多人都主動跑去當太監,叫做“私白”。當然,其中大多數屬於生計無着,混口飯喫。但裏面也確實隱藏着東方不敗、嶽不羣似的人物。
比如春秋時代的豎刁,他是貴族出身,小時候是齊桓公的近臣,後來到了青春期,必須搬出去。他就揮刀自宮,以求留在權力中心。最後他飛黃騰達,和易牙聯手,把齊桓公幽禁起來,活活餓死。這大致可以說成“東方不敗”型的自宮。
東漢有另一種自宮類型。當時格外重視家族。某些大家族衰落了,就有成員憤而自宮,到洛陽去發展。結果由小黃門而中常侍,走上人生巔峯,家族也“果復振”,稱雄鄉裏。這可以說是“嶽不羣”自救式的自宮。
清朝所謂“最後一個太監”孫耀庭,自宮的原始動機則是復仇。他是天津靜海的鄉下人。村裏的惡霸看上了他家的田地,就誣陷孫耀庭的父親是縱火犯,下了監獄。孫耀庭的哥哥上門理論,也被捉了進去。孫耀庭看到老鄉”小德張”的榜樣,就決心自宮,等有權了以後殺回靜海,爲父兄報仇出氣。這屬於“林平之”式的自宮。誰知道他自宮的那年是1911年。這就像林平之剛剛自宮練劍,餘滄海就用上衝鋒槍了。這就是始料不及的事情了。
當然,金庸寫書的時候,腦子裏多半不會想這麼多。但若是暗合就更可怕,這說明它已經成了某種集體無意識了。
05
權力階層對財富階層的鄙視,也已經進入文化心理層面,成爲某種集體無意識了。
金庸身爲作家、報人兼商人,擁有巨大財富,但是他本人心心念唸的依舊是權力者的影響,對單純擁有財富的人是不大看得上的。
在金庸小說裏,哪怕正面人物也絕對鄙夷財富階層,對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蕭峯隨手搶劫藥鋪裏的人蔘,毫無心理負擔。當然這是爲了救阿紫,可以理解,但是作者寫的時候,文字間就有種不以爲意的快感。
令狐沖更是派羣尼搶劫財主“白剝皮”,“白剝皮”到底幹過什麼壞事沒有,他們其實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既然有這麼個外號,“想必爲人也好不了”。於是就搶了。
而且令狐沖振振有詞地說,白剝皮在“武林中有什麼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
這跟古代達官權閹們敲詐勒索富戶時的口吻,簡直如出一轍,“你一個土財白丁,有什麼品級官職?老子是中常侍,進入皇宮如履平地,現在跟你借錢,還不是給你臉?你倘若瞧灑家不起,那咱們就比劃比劃。看老子的夾棍厲害,還是你的脛骨厲害?”
至於黃蓉,欺負起富戶來,更是毫無緣由,就是單純想找人出氣。一位坐轎子的財主太太不幸碰上了會武功的俠女,財主太太又不幸過於肥醜,“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黃蓉看她不爽,就上去找茬,最後“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忠厚如郭靖者,站在旁邊,居然也不阻攔。
這種對財富階層的惡意和鄙視,真是入於文化心理的骨髓。一旦掌握了傷害權,就能把他們視爲豬狗,想打就打,想殺就殺,而旁觀者對此往往有或明或暗的快感。即便金庸這樣的文化精英,往往也不能免俗。
既然這樣,在金庸世界裏,要想不被打,不被殺,老實工作是沒有用的,積累財富也是沒有用的。唯一的正路就是掌握傷害權。舍此都是歧途。這又何怪有滅門以求祕籍者,有自宮以練劍譜者?這又何怪黑白子勸說任我行時,用的竟是如此血腥的理由,“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
這當然可以說是黑白子、任我行他們性格暴戾,但又不僅僅如此。黃蓉割掉胖婦人耳朵的時候,對方毫無反抗之能,她心頭何嘗沒有“痛快之極”的感覺?她原來心情惡劣,折騰一番後,就“嫣然一笑”。

這就是傷害能力給人帶來的快感啊。別說自己動手幹了,就連一旁看着的郭靖都覺得過癮,“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