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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損害,受了侮辱,卻說不出話

世界烏泱泱,我們讀文章。今天我要介紹的是魯迅先生1927年2月16日在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禮堂所作的演講,題目爲《無聲的中國》。

我讀的文章版本來自一本《魯迅雜文集》,這本書的扉頁上印着魯迅的一句話:“中國的國魂裏大概總有這兩種魂:官魂和匪魂。”我覺得這句話跟“無聲的中國”這個題目是很匹配的。在這個青年會禮堂,魯迅還做了另一場演講“老調子已經唱完”。這兩篇演講是同一個主張,那就是拋棄“舊文章、舊思想”,由青年們“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只不過百年之後,我們再去讀它們,覺得魯迅有點過度樂觀,把工作簡單化了。

比如魯迅說:“我們今後只有兩條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彷彿只要舍掉古文,聲音就會從我們的嗓子裏自動發出來一樣。他可能沒有充分估料到,只要官魂和匪魂不死,白話也能得和古文一樣的病,那就是使人“不能說話的毛病”。

我們不必苛責魯迅,無論如何,魯迅對於重大問題的感知能力是很強的,而他的身份歸根到底是一個文學家,有些重大問題單從文學一途是解決不了的。事實上,過去一百年裏,我們試圖用文學解決太多超出文學能力的問題,結果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把文學自己弄得不成樣子。

言歸正傳。我們看魯迅是怎樣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現在,浙江,陝西,都在打仗,那裏的人民哭着呢還是笑着呢,我們不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這裏的中國人,舒服呢還是不很舒服呢,別人也不知道。”人的悲歡不能相通,自然是表達悲歡的工具出了問題。

然後魯迅說:“發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給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來達意,現在一般的中國人還做不到。”魯迅認爲,這是由於大多數中國人不能拿起筆來寫文章的緣故。這不是他一人的意見,而是當時許多人的共同意見。如何改進我們的處境,首先要讓大多數人能讀書認字寫文章,文言文太複雜了,所以要講白話。就是這樣一個思路。

我們今天當然沒有理由去反對每個人都有讀書認字的權利,但也要承認,能讀書認字與能獨立思考是兩碼事。魯迅不是一個很好的思想家,他的長處在於感受與表現,但在剖析問題根源的時候,會失之於粗線條。比如他講白話的好與古文的壞,就喜歡把兩者塗抹得像戲臺上的紅臉和白臉似的。

在這方面,弟弟周作人就比他要冷靜客觀不少。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裏,把民國以後的新文學運動放置到中國文學史的長河裏去考察,他說:“中國文學始終是兩種互相反對的力量起伏着,過去如此,將來也總如此。”這兩種力量,一種是“詩言志——言志派”,一種是“文以載道——載道派”,中國文學史就像一條彎曲的河流,“從甲處流到乙處,又從乙處流到甲處。遇到一次抵抗,其方向即起一次轉變。”他把民國的新文學運動上溯到明末的新文學運動,就是公安派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像一條地下河,現在又湧出來了。這個分析方法,就科學多了。

魯迅的長處在於,他能把衆人皆知的問題說得痛快淋漓,並且能夠用高超的藝術手段表現出來,讓我們無法忽略無法忘懷。

比如他在這篇演講裏說“我們受了損害,受了侮辱,總是不能說出些應說的話。”把責任全推給古文,我覺得是不客觀的。但這個現象是毋庸置疑存在的。對此現象表現得最深刻動人的文學作品,也出自魯迅自己的手,如《野草》《狂人日記》《阿Q正傳》。

比如《野草》裏的《秋夜》,大家現在把開頭的兩株棗樹變成了一個梗,但這篇文章寫的是人在被社會排擠到無力介入現實的角落裏之後,會陷入怎樣一種失語的境地:“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喫喫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着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着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每次讀到這裏,都感覺頭皮發麻。

再比如《阿Q正傳》,要是把阿Q當成一個與我們無關的丑角,甚至當成互相攻擊的標籤,那真是太遺憾了。1925年,魯迅爲《阿Q正傳》的俄文譯本撰寫了一篇序言,說出了他是以怎樣一種心情寫這篇小說的:

“我們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種難到可怕的一塊一塊的文字;但我還並不十分怨恨,因爲我覺得他們倒並不是故意的。然而,許多人卻不能借此說話了。加以古訓所築成的高牆,更使他們連想也不敢想。我們現在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聖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爲了他們自己;至於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

“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因爲,已經說過,我們究竟還是未經革新的古國的人民,所以也還是各不相通,並且連自己的手也幾乎不懂自己的足。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在將來,圍在高牆裏面的一切人衆,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在還少見,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爲在我的眼裏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

他不是要簡單地諷刺誰、挖苦誰,而是要寫一顆“沉默的國民的魂靈”出來。魯迅期待“圍在高牆裏面的一切人衆”覺醒,走出,全都開口說自己的話。我們先看阿Q是怎樣被侮辱被損害卻無話可說的。

小說結尾,阿Q被捉住拉進衙門受審的時候,膝關節不受控制地寬鬆,跪了下去。坐在大堂上面的光頭的老頭子“沉靜的清楚的說”:“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喫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長衫人物也大聲說:“招罷!”

注意,老頭子說話是“沉靜的清楚”的,長衫人物說話是“大聲”的。阿Q是怎麼說話的呢,“我本來要……來投……”是糊裏糊塗、斷斷續續、唯唯諾諾的。

阿Q就這樣不明不白被定罪了。宣判的時候,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並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裏。阿Q這時很喫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爲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

這些細節都是有寓意的。長衫人物讓阿Q畫押,阿Q說他不認字,長衫人物說便宜他,讓他畫個圓圈。阿Q很想把圈畫得圓,因爲生怕別人笑話,但最後還是畫成了瓜子模樣。要被問斬的時候,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遊街的時候,阿Q說出了半句話:“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圍觀的人羣裏傳出一聲“好!”。阿Q看向這些喝彩的人們,心裏想到的卻是四年前遇見的餓狼的眼睛。他在這些人的身上看見的仍是狼眼睛,這些眼睛連成一氣,在那裏咬他的靈魂。阿Q想要喊一聲“救命”,然而沒有喊出來。

魯迅筆下寫過很多不能說話、不會說話的小人物。你會發現,弱者總是不擅表達的,他們的話語和尊嚴一起被榨乾了。而強者哪怕在說謊話的時候,也可以做到平靜坦然,詞彙豐富,語法完整。

沉默是有代價的。說話吧,可能說話就夠了。魯迅在《無聲的中國》裏繼續呼喚:

“我們要說現代的,自己的話;用活着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真,自然是不容易的。……但總可以說些較真的話,發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我們今天要做的,大體也是如此。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哪怕不能說完全真的話,總可以說些比較真的話,發些比較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