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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吧,累了

圖|《大地驚雷》‍
圖|《大地驚雷》‍

世界烏泱泱,我們讀文章,今天是梁遇春的《救火夫》,1930年8月16日發表於《現代文學》第一卷第2期。

梁遇春的人生經歷很簡單,1906年出生於福州城內一個知識分子家庭,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後曾到上海暨南大學任教,後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因不幸染上急性猩紅熱,於1932年6月25日猝然去世,年僅26歲。但是這個戛然而止的年輕生命,仍在他的文章裏活着。

“毀滅吧,累了。”“世界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這不僅是今天年輕人的心情,其實是人類自古以來面臨的永恆難題。司馬遷在《伯夷列傳》就大發感慨,伯夷、叔齊、顏淵都是好人中的好人,不是餓死就是夭折,盜蹠殺人如麻,還喫人肉,卻得以壽終,“餘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西方《聖經》裏的《約伯記》,也是關於這個問題的不朽篇章。

梁遇春的《救火夫》,處理的也是同樣的問題。如果火燒的是一個“糊塗的世界”,那麼還需要救它嗎?

一個夏天的晚上,作者偶然看到一羣救火夫在街上奔跑着去救火的場景:“他們小腿的肉的顫動和燈籠裏閃爍欲滅的燭光有一種極相協的和諧,他們的足掌打起無數的塵土,可是他們越跑越帶勁,好像他們每回舉步時,從腳下的’地’都得到一些新力量。”看到這些,作者的內心充滿了驚異,好像“撥雲霧而見天日”了。

從此他有了一個新的志願,“想當一個救火夫”。這裏,“救火夫”變成了一種象徵。作者在救火夫和“我們”之間勾勒出一種明暗對比。

救火夫是世上最快樂的人,因爲他們的生命有目的,矯健多姿,他們心中只有救人這一個念頭。他們“在席捲一切的大火中奔走,在快陷下的屋樑上攀緣,不顧死生,爭爲先登”,因爲很多人的生命都和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所以他們的生活“內容豐富”而又“澄淨清明”,他們纔是“真真活着的人們。”

相形之下,“我們”是“悵惘地徘徊於人生路上的”,是“天天都在極劇烈的麻木裏”生活的,“我們”遲疑不前的性情取消了我們的行動能力,所以“我們”成了“殘廢的人們”,成了“躲在簾子後面嗚咽”的弱者。

如果文章只寫到這一層,還不足以成爲名篇。還要再進一步,找到更堅實的巖層。就像今天如果我們寫勵志文章,一定會有人潑冷水,世道這麼不公,不要再灌雞湯了。

作者接着寫,有一位憤世嫉俗的朋友,每當他讚美救火夫的時候,都會怒氣洶洶:“這個胡塗的世界早就該燒個乾乾淨淨,山窮水盡,現在偶然天公做美,放下一些火來,再用些風來助火勢,想在這片齷齪的地上鋤出一小塊潔白的土來。偏有那不知趣的,好事的救火夫焦頭爛額地來澆下冷水,這真未免於太殺風景了,而且人們的悲哀已經是達到飽和度了,燒了屋子和救了屋子對於人們實在並沒有多大關係,這是指那般有知覺的人而說。至於那般天賦與銅心鐵肝,毫不知苦痛是何滋味的人們,他們既然麻木了,多燒幾間房子又何妨呢!總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足下的歌功頌德更是庸人之尤所幹的事情了。”

按今天的標準,這樣的言論已經是反社會了,但也沒準有些人讀來也會隱隱覺得有種痛快。看作者是怎麼回應的。

他沒有抨擊這位朋友,而是說“我這位朋友是最富於同情心的人,但是頂喜歡說冷酷的話”,接納了對方這種奇怪心理的存在權利。然後話鋒一轉,轉述了一個新穎的見解:“不管我們對於個個的人有多少的厭惡,人類全體合起來總是我們愛戀的對象。”

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每個人身上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我們是那麼脆弱,那麼不穩定,人類個體組成的大大小小的共同體也會不時掉進這樣那樣的坑裏。但是我們把人類看成一支正在黑暗的山路上打着火把行軍的隊伍,就會發現它的韌性、勇氣與美德都是令人驚歎的,它的成就近乎神蹟。

我想起來丘吉爾的一段話:“但任何事物都嚇不倒人類英勇的內心。石器時代的子孫,經歷種種艱險磨難,不斷以堅忍的毅力克服內心的極度痛苦,成了自然的征服者。到中世紀,他們主要用自己的智慧擺脫當時的恐懼,以崇高的尊嚴向死亡進軍。在20世紀人類的神經系統所能抵抗的肉體和精神上的壓力面前,原始時代的較簡單的人必定會崩潰。人們一次又一次熬過可怕的炮轟,一次又一次從醫院走向前線,一次又一次在潛艇裏忍受飢餓,他們毫不退縮地大步前進。作爲一個個體,在經受如此折磨之後仍然保持着理性和同情心的光榮。”

梁遇春說:“人們受了遺傳和環境的影響,染上了許多壞習氣,所以個個人都具些討厭的性質,但是當我們抽象地想到人類時,我們忘記了各人特有的弱點,只注目在人們真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着健全壯麗的方面發展,於是彩虹般的好夢現在當前,我們怎能不愛人類哩!”

不管周遭的環境多麼讓人失望,我們依然可以選擇忠誠於人類。這是救火夫給我們的啓示。當救火夫在煙霧裏衝鋒突圍的時候,他們不會想到“着火的屋裏住有個殺千刀,殺萬刀的該死狗才”。心無雜念可以讓他們盡情地發揮自己的力量,這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快樂”。

救火夫身上那股讓人感動的力量,是源於他們的專注,“他們忘記了困難危險,因此危險困難就失丟了它們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們搗亂了。”梁遇春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美國總統羅斯福還沒發表著名的講話“唯一值得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梁遇春還聯想到:“天下有無數女人捧着極純淨的愛情,送給極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熱情不會沾了塵污”。這也足以解答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半情感問題。

這世界不如我們的意,用理智來計算的話,我們也救不了那麼多的火,但如果只有在救火中我們才能得到最大的快樂呢?如果這就是我們的出廠程序呢?

在文章最後,梁遇春拋出自己的結論:“我們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爲凡是生到人世來都具有救人的責任,我們現在時時刻刻聽着不斷的警鐘,有時還看見人們吶喊着望前奔,然而我們有的正忙於掙錢積錢,想做面團團,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陰謀權位,有的正摟着女人歡娛,有的正緣着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都是失職的救火夫。有些神經靈敏的人聽到警鐘,也都還覺得難過,可是又顧惜着自己的皮膚,只好拿些棉花塞在耳裏,閉起門來,過象牙塔裏的生活。若使我們城裏的救火夫這樣懶惰,拿公事來做兒戲,那麼我們會多麼憤激地辱罵他們,可是我們這個大規模的失職卻幾乎變成當然的事情了。天下事總是如是莫測其高深的,宇宙總是這麼顛倒地安排着,難怪波斯詩人喊起’打倒這胡塗世界’的口號。”

我得老實承認,當我讀到“有的正緣着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的時候,我是羞愧了一陣的。我是還沒有拿出足夠的力量,去劃給我的火區,充分地盡好我自己的職責。累了的人,是可以休息休息,但仍有力量的人,還是要繼續奔走,繼續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