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日策東向波熱加,我們離開“歐洲公路”轉向地方公路21/30向東南行進,一路山高林密,這裏是東南歐歷史上著名的舒馬迪亞大森林的邊緣地帶。當地斯拉夫語言中“舒馬”意爲密林,其中的人被稱爲“舒馬丁”,地方就叫舒馬迪亞(比現在的舒馬迪亞省大得多)。
16-17世紀的文獻經常稱之爲“遮天蔽日、密集和不可逾越的森林”。直到19世紀初,還有人說這裏“沒有人可以走過,更不用說馬”。著名法國詩人政治家拉馬丁1833年到塞爾維亞時,還說這裏“是如此不可思議,穿過森林的人們可以走上好幾天而見不到太陽”。當然,從那以後的100多年,這裏的情況就大變了。森林不再原始,人也越來越多。何況我們經過的只是它的邊緣。

然而即便如此,這一路的森林景觀仍然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過了伊萬尼察,就進入了聯合國設定的“戈利亞生物多樣性保護區”,塞爾維亞則設爲“戈利亞-斯圖代尼查國家自然生態公園”。這是一片海拔1800米以下的羣山,黃葉、紅葉乃至紫葉的各種樹木漫山遍野,森林之茂密超過今天的舒馬迪亞(後者已經不像拉馬丁那時了)。據說這一片地方的植物生長量和產氧量達到塞爾維亞全國的1/4.堪稱“巴爾幹之肺”,並有多種珍稀動物。

我們開車行進之中,珍禽異獸倒是一無所見。但由於海拔等因素,這裏物候變化比薩瓦河谷要晚些,而且這裏很少針葉林,全都是對季節敏感的闊葉樹,現在正是多彩森林最美的時候,真的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儘管行程緊迫,我們還是忍不住在伊萬尼察山口、戈利亞保護區入口和“冷水河”峽谷三處下了車,拍了一堆照片。

塞爾維亞近年來也在加快旅遊業開發,據說這條路上的岔溝裏分佈着多處瀑布、溫泉,開設有多處狩獵區和滑雪場。但是我們離開歐洲公路拐上這條小道,並不是爲了看這裏的大森林,而是要趕到“受洗的塞爾維亞”去探訪南部斯拉夫人國家及東正教文化的起源。所以除那三處下車拍照外並沒有停留。

但是路經伊萬尼察時還是留下了一些印象。這是這片林區最大的城鎮,也是少見的位於分水嶺上的居民點,有一萬多人口。我們從波熱加沿西莫拉瓦河的源流之一莫拉維察河溯流而上進入林區,到伊萬尼察就是河源附近的最高點。翻過鎮南的山口就是戈利亞保護區,那裏的斯圖代尼查河就是順流而下了。

車子路過鎮上時我也拍了幾張街景,但是並沒太在意,感覺就是個還算繁榮的旅遊小鎮。晚上打開電腦查了查卻大喫一驚:原來這個偏僻的林區市鎮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兩個立場截然相反但命運都十分悲劇的大人物,家鄉居然都在這裏,而且還留有遺蹟。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二戰時塞爾維亞極端民族主義勢力切特尼克的首領、鐵託的死對頭德拉扎•米哈伊洛維奇;另一個則是鐵託“民族平等”政策的最後代表人物、被米洛舍維奇推翻並暗殺的前塞爾維亞共盟主席、塞爾維亞前總統伊萬•斯坦鮑利奇。18年前我們就寫過關於這兩人的文章,沒想到卻在這裏擦肩而過!
前面已經多次提到切特尼克。塞爾維亞的切特尼克與克羅地亞的烏斯塔沙,同是二戰時期這兩個敵對民族的極端勢力。他們“站隊”相反:切特尼克作爲保王派效忠於倫敦的南斯拉夫王國流亡政府,基本站在盟軍一方。烏斯塔沙則是軸心國扶植的“克羅地亞獨立國”的軍事組織。兩者都彼此敵對,並且作爲極端民族主義力量都對對方族羣搞過民族屠殺和民族清洗。
同時,二戰中這兩者又都是信奉“民族平等、階級專政”的南共的死敵。
不過,這三個政治派別的關係並不是從來如此。當時的南斯拉夫,羣雄並起,外敵肆虐,各政治派別之間的關係演變也十分複雜。
現在很少人知道,1930年代南共曾經一度與烏斯塔沙合作。因爲儘管切特尼克與烏斯塔沙初時都是“民兵”而不是正式“官軍”,但那時的南斯拉夫王國是塞爾維亞王室統治,塞族民兵類似官記的民團,而克羅地亞民兵則有反政府色彩。那時共產國際要求南共反對多民族的南斯拉夫王國“反動統治”,就像十月革命前布爾什維克視沙皇俄國爲“各民族人民的監獄”、並全力挑動波蘭、芬蘭、烏克蘭等民族的“自決”和獨立一樣。我們知道,甚至連中國也有過類似的事情,1949年以前中共曾經支持過新疆的所謂“東突厥斯坦人民共和國”,因爲這一蘇聯策動的勢力是與“國民黨反動派”作對的。
同樣反對塞爾維亞王室的南共與烏斯塔沙,猶如1917年以前同樣反對羅曼諾夫王朝的布爾什維克與當時的烏克蘭民族主義者一樣,有過一段“同路人”的聯盟。1932年9月,南斯拉夫共產黨發表聲明支持烏斯塔沙發動襲擊塞爾維亞兵營的“利卡起義”,南共機關報《無產者》聲稱:勞動人民的解放與“被壓迫民族(按指克羅地亞人)自決”的鬥爭目標一致,因此“共產黨歡迎烏斯塔沙的利卡運動和達爾馬提亞農民的鬥爭,將與他們並肩戰鬥。每個黨組織和黨員都要以促進、組織和領導這些運動爲自己的責任。”

王國政府對共產黨與烏斯塔沙都進行了鎮壓,於是兩者的政治犯又發動了獄中的聯合鬥爭。1934年,萊波格拉瓦監獄的克羅地亞民族革命者(指烏斯塔沙)和著名共產黨人皮亞迪、吉拉斯(就是後來著名的《新階級》作者)等人聯合發動絕食抗議,轟動一時。當時甚至發生了兩者在共同鬥爭中互相影響的現象:一些烏斯塔沙接受共產主義,變成了共產黨人(如西米.•巴倫),而一些克羅地亞共產黨人則日益民族主義化,結果變成了烏斯塔沙(如米利沃伊•馬格迪奇)。

1935年後,南共接受共產國際指示,開始實行“人民陣線”的反法西斯政策。而烏斯塔沙卻越來越法西斯化。南共與烏斯塔沙逐漸反目成仇。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後,斯大林卻又一次下令各國共產黨轉向:當時蘇聯一度與希特勒簽訂了互不侵犯並共同瓜分波蘭的蘇德條約,試圖把禍水西引。
於是,蘇聯轉而強調歐洲發生的是帝國主義狗咬狗的戰爭,無產階級應該要求和平、反戰,而不是與英法一起對抗德意。結果,1941年4月6日納粹德國侵佔南斯拉夫後初期,受到蘇聯和共產國際影響的南共仍然堅持這種“反戰”立場,沒有很快投身於反納粹的戰爭。直到當年6月22日希特勒發動對蘇戰爭後,蘇聯操控的共產國際才又要求各國共產黨起義抗德,並站到反法西斯盟國一邊。於是南共在7月間發動了抗德的“大起義”。
而在此之前,南斯拉夫境內最先起來抗德的是切特尼克,其代表人物就是出生於伊萬尼察的德拉扎• 米哈伊洛維奇。而且他最早的根據地,也是這一帶的林區。

米哈伊洛維奇1893年生於一個基層法庭祕書之家,父母早亡,由他的叔叔帶大。他的兩個叔叔都是塞爾維亞軍官,他自己也從軍事院校畢業,作爲職業軍人蔘加了兩次巴爾幹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成爲一名大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和保王黨人。
德國入侵前,米哈伊洛維奇以上校軍銜駐防波斯尼亞北部。王國軍隊投降後,他率領不願投降的30名官兵偷渡德里納河潛回家鄉,在伊萬尼察以北的拉夫那山建立基地,招募流散南軍和民間武裝圖謀復國。

這些民間武裝就是“切特尼克”,即“民兵”、“義勇軍”之意,它本是19-20世紀之交巴爾幹亂局中興起的一些塞族地方豪傑,他們一般都保守而傳統,篤信東正教,效忠於國王,視“異族”“異教徒”和共和派如寇仇。
在米哈伊洛維奇號召之前,他們並不是什麼統一的軍隊,也不是所有的“切特尼克”都跟了他,因此米哈伊洛維奇最初本以自己的根據地爲名,號稱“拉夫那山運動”,領導機構稱“南斯拉夫軍隊民兵(即“切特尼克”)指揮部”。後來就被稱爲“切特尼克”軍。不久他與流亡倫敦的王國政府建立聯繫,被彼得二世國王委任爲王國軍隊總參謀長和陸海空軍大臣,軍隊也就有了正式稱呼“在祖國的南斯拉夫軍隊”(常譯“南斯拉夫祖國軍”)。但人們一般還是以切特尼克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