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修道院,我們順斯圖代尼查河而下,沿30號地區公路一直走到河口,“冷水河”匯入了伊巴爾河,這條南北走向的山區河流是塞爾維亞第一大河莫拉瓦河(不算短途過境的多瑙河)的重要支流,也是自古以來從多瑙河平原通往舒馬迪亞、拉什卡和科索沃等南部山區的主要通道,貝爾格萊德到科索沃的主要鐵路就沿河而行。我們在河口的烏什切小鎮轉入塞爾維亞國道22號(今天是歐洲公路761號),溯伊巴爾河向南,不久就到了拉什卡城。
前面提到,“拉什卡”與“受洗的塞爾維亞”在古代指的是同一地區,即東正教塞爾維亞文明的發源地,那時的塞爾維亞人也叫“拉什奇亞”人。而拉什卡又是古城拉什(拉斯)的所在地區,那時拉斯城與拉什卡幾乎就是一回事。

但現在的拉什卡城卻是在杜尚大帝擴張後另建的一個城市,原來的老拉斯故址不僅距離遠在36公里外,而且中間還隔着幾個別的城鎮,包括規模比現在的拉什卡更大的穆斯林城市——新帕扎爾。
新帕扎爾也是如今離老拉斯最近的城市和上屬城市——老拉斯遺址如今屬於新帕扎爾市、而非拉什卡市轄境。然而,新帕扎爾市本身卻又屬於範圍更大的塞爾維亞一級行政區拉什卡省,而這個省如今的省會既不在新帕扎爾,也不在拉什卡城,卻設在遠居省境最北邊、歷史上算是舒馬迪亞而不算拉什卡地區的克拉列沃市。

爲什麼會有這種犬牙交錯的現象?原來,正是因爲拉什卡這個地名在塞爾維亞人歷史記憶中的特殊地位,塞族人走到哪裏就把它帶到了哪裏。這正如古都長安在國人心中的記憶,使得今天首都北京的政治中心大道也被叫做“長安街”一樣。也正如我們上古常以族名做地名,族遷則地名隨遷,所以商代有許多“亳”,而鄭人隨平王東遷,陝西和河南就留下了“舊鄭”和“新鄭”一樣。
當年塞爾維亞人在人們印象中就是拉什卡人(拉什奇亞),所以杜尚大帝新建的那個城市就是拉什奇亞人的城市,也就是拉什卡。後來由於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壓迫,佩奇大總主教發起“塞族大遷徙”,塞族主要聚居中心地區從南部山區北徙到了當年基督徒匈牙利人的地盤,即多瑙河南岸一帶。
那時匈牙利人也把這片安置南來難民的地方叫做“拉希”、“拉茨”或“拉茲沙”(Raci、Rácz、Ráczság)。實際還是“拉什人之地”的意思——說起來這也是塞翁失馬:“大遷徙”以前塞族的聚居中心幾百年來一直在南部山區,即便杜尚大帝擴張極盛時曾經北至多瑙河畔,但也只是曇花一現。
而杜尚的首都曾經南移到愛琴海邊,卻從沒有北上越過拉什卡故地。只是在迫於奧斯曼勢力不得不“大遷徙”之後,塞族纔在肥沃平坦、交通方便的多瑙河畔潘諾尼亞平原紮下了根。否則塞爾維亞人今天就還是崇山峻嶺中的山民,而多瑙河畔的貝爾格萊德也不會是塞爾維亞的首都了。
在塞族大遷徙後,不僅科索沃遷入了阿爾巴尼亞人,原來的拉什卡地區也很大程度上穆斯林化了——其中一部分可能是塞族人遷走後填補空白的波斯尼亞人,而大部分應當是未遷走的塞族人改宗伊斯蘭教的結果。

穆斯林把這片地方叫做桑扎克(Sandzak),這個詞來源於土耳其語桑賈克(Sanjak),即“旗幟”之意,奧斯曼時代曾廣泛用作一級行政區的稱謂——這使人想起我國蒙古族滿族也有以“旗”爲行政單位的傳統,今天內蒙不是仍把蒙族的縣級區域稱爲旗(非蒙少數民族稱爲自治旗)嗎?
奧斯曼時代曾在前南地區設過30多個桑賈克。其中在今天的新帕扎爾一帶就設立了一個“新帕扎爾桑賈克”。它的首府就是老拉斯廢墟以東7公里處拉什卡河畔奧斯曼時代興起的一處設防城堡。
土耳其的斯科普里總督(後來做過波斯尼亞總督)、皈依伊斯蘭的斯拉夫將領伊莎貝. 伊薩科維奇於1465年建立了它,此人因而被視爲該城之父。伊薩科維奇在桑扎克的影響,猶如索科洛維奇在波斯尼亞。至今新帕扎爾的老城廣場仍叫加濟伊莎貝. 伊薩科維奇廣場。這個廣場周圍如今多是現代建築,但廣場中心的飲水泉亭仍是典型的奧斯曼城市風格。

當時圍繞城堡就出現了市場。斯拉夫人管這裏叫NovoTrgoviste,而土耳其人叫Yeni Pazar,都是相對於老拉斯廢墟而言的“新集市”的意思。後來當地人把兩個名詞各取一半就成了Novi Pazar。Novi是斯拉夫語“新”,Pazar是“市場”——這個起源於波斯語而被土耳其語吸收的詞兒在我國新疆突厥語系的維吾爾語中也有,就是漢人音譯的“巴扎”。
而對於前南這個一半斯拉夫語一半土耳其語的城名,我們一半意譯一半音譯,就是新巴扎——“新帕扎爾”了。前南像這樣兩種語言拼成的地名不在少數。如我們接下來要去的科索沃城市普里茲倫,就有座“斯塔裏烏拉”——老橋,Stari是塞語的“老”,Ura是阿語的“橋”。

然而兩個民族兩種文化如果能像這些詞彙那樣拼接倒好了。實際上兩族居民共處中產生的問題遠比兩種語言併成一個名詞要複雜得多。到了19世紀,前南各族反土耳其的獨立大潮興起,奧斯曼帝國在這裏設立的桑賈克紛紛撤銷。在19世紀後半期就只剩“新帕扎爾桑賈克”碩果僅存。唯一的桑賈克也就不用加上定語,於是人們就把這片土地叫做桑扎克。
而塞爾維亞人則把這片他們祖先“龍興之地”仍叫拉什卡(有時也叫老塞爾維亞)。而這裏究竟是穆斯林的一個行政“旗”,還是“拉什奇亞人”的故地?也就成了個長期糾結的問題。
隨着奧斯曼帝國趨於解體,1878年柏林會議對帝國進行了第一次瓜分。在列強正式承認塞爾維亞獨立的同時,奧匈帝國佔有了原屬奧斯曼土耳其的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同時也連帶佔領了波斯尼亞東南方這塊穆斯林聚居的狹長地帶——桑扎克。

這時的桑扎克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但卻是個關鍵的戰略走廊:它西北接壤波斯尼亞,東南接壤科索沃,是連通這兩塊穆斯林地區的要害通道。而它的東北是塞爾維亞,西南是黑山,又是連通這兩個長期結盟、關係緊密的東正教民族的咽喉之地,如果不控制這個地方,塞爾維亞與黑山就不能接壤。
當時奧匈帝國計劃通過這個走廊修建鐵路直達馬其頓與希臘,引起塞爾維亞與俄國的不滿。那時奧匈與東正教諸國的矛盾已經超過了基督教國家與日薄西山的奧斯曼帝國的矛盾。爲了讓東正教國家與奧斯曼進行蚌鷸相爭,奧匈乾脆於1908年把桑扎克還給了奧斯曼帝國。奧地利人老謀深算,明顯是讓塞爾維亞與土耳其人去搶這塊土地,換取自己鞏固對波斯尼亞的吞併。
果然僅僅數年後,東正教諸國就在1912年對土耳其發動了巴爾幹戰爭。塞爾維亞不僅佔領了桑扎克,還得到了科索沃、馬其頓等地。1913年塞爾維亞與黑山瓜分桑扎克,新帕扎爾等人口較多的東北部併入塞爾維亞,而羅扎耶等西南部分歸屬黑山。這兩個“東正教兄弟”終於接壤,也爲1918年塞黑合併創造了條件。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塞爾維亞作爲戰勝國合併了黑山,同時根據凡爾賽體系的安排與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聯合爲“第一南斯拉夫”。這時的桑扎克已經全歸塞爾維亞所有,塞爾維亞人立即着手消除“桑扎克”而恢復“拉什卡”。塞政府把行政區重劃,桑扎克西部劃入其他省(現在是茲拉蒂博爾省),東部的新帕扎爾地區則與北方的塞族區合併設立了拉什卡省。
本來,歷史上的拉什卡就是老拉斯,而老拉斯就在新帕扎爾,這裏也是這個地區最大的城市,省會最初也設在該城。可是塞族顯然不願在如今已是穆斯林城市的新帕扎爾設立行政中心,於是從南斯拉夫王國到鐵託的南聯邦再到如今的塞爾維亞,拉什卡的省會一再北遷,先遷到那個杜尚大帝建立的“新城”(即現在的拉什卡城),後來又把省境向北延伸爲一長條,而把最北端的克拉列沃設爲拉什卡省會——這是個純塞族城市,儘管歷史上它從來不屬於拉什卡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