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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正宗的異國美食,隱藏在這些中國小縣城?

「夏日美食」

小城美食,往往更加多姿多彩與鮮活動人。但三四線小城也能匯聚地道的國際風味,就稍顯奇幻。這或者來自於華僑歸國的特殊背景,又或者和通向世界各地的商品貿易有關。

在小城享受這些國際滋味,不僅意味着更合適的性價比,更重要的是它讓人看到了食物中蘊含的歷史,以及裏面所折射出的多元文化。我們也總是可以通過對食物的微小探索,與更加廣闊的世界發生連接。

義烏

晚上十點多,我站在賓王路和稠州北路相交的十字路口,產生了一種“我在哪兒”的疑惑。周圍目力所及,大多是外國面孔。路口的西南,坐落着外商十分喜歡下榻的銀都酒店,它的旁邊是一片叫做“158文創園”的區域,整條街咖啡館和餐館密佈,外國人聚集在一起抽着阿拉伯水煙聊天,空氣裏瀰漫着果味菸絲的香氣。這一帶還能找到土耳其理髮店(Turkish Barber)——從店員到客人都是男士,還有專營中東食物的Spinneys超市。如果沿着稠州北路往南走,則可以到達著名的三挺路“賓王夜市”,英文攬客的聲音不絕於耳,隨處可見與攤主討價還價的外國客人。以它爲中心輻射開來的“賓王商貿區”一片,小店不少都有中文、英文和阿拉伯文的三語標識。那些餐廳,直到十一二點還燈火通明,有外國人用餐的身影。

雖然義烏的商業市場不止一座,但外商們來到義烏,主要是衝着那座“義烏國際商貿城”,本地人多稱呼它爲“福田市場”。疫情當中,福田市場經過了蕭條,現在正在逐漸恢復。義烏出入境管理局在今年五月底公佈的數據顯示,當地常駐外商人數已經超過了1.6萬,較2019年同期增長了27.6%,流動外商的數量則近2.4萬,核發居留許可和簽證的證件總和超2萬張,較2019年同期增長13.6%。這都說明義烏外商數量已經超過了疫情之前。

賓王夜市裏,常能看到外國客商的身影
賓王夜市裏,常能看到外國客商的身影

外國客商是何時來到義烏的?義烏在1982年建成了稠城鎮小百貨市場,也叫做第一代市場,此後經歷了若干次易址和擴建,有了如今第五代市場的福田市場。根據從事義烏外國商人羣體研究的學者梳理,最早進入義烏的外商是在上世紀90年代末到來的巴基斯坦人,此後隨着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開放程度不斷加深,來自中東地區的阿拉伯商人大量湧入,至今他們仍然是外商中主要的羣體構成。

正是隨着外商的到來,外國餐廳也開在了義烏。位於賓王路和稠州北路十字路口西北的貝迪餐廳(Beyti Restaurant),算是全城人氣最高的阿拉伯餐廳。老闆之一的穆罕奈德·沙拉比(Mohanad Shalabi)參與和見證了整個義烏外國餐飲的發展。他是約旦人。2000年他先跟隨叔叔到了廣州,開了瑪愛德餐廳(Maedah Restaurant)。一位也門人和他提起了義烏,說那裏也有一些外商,但缺乏服務外商的清真餐廳。於是在2002年,穆罕奈德就和叔叔合夥,把瑪愛德開到了義烏的稠州北路,這也是義烏第一家外國餐廳。

貝迪餐廳提供中東風格的餐食。疫情之後,來用餐的中國客人量增長得很明顯
貝迪餐廳提供中東風格的餐食。疫情之後,來用餐的中國客人量增長得很明顯

“五一”期間,義烏美食在網絡走紅,大量遊客湧入義烏。“不是阿拉伯國家去不起,而是義烏更有性價比”。貝迪餐廳就是排隊最誇張的那家,高峯時甚至需要等位300多桌,排隊5個多小時。週末時間,排隊等位也是常態,周邊江浙滬地區的客人會紛紛來外國餐廳消費打卡。穆罕奈德對我說,這其實是經過了疫情的洗禮,餐廳慢慢轉型的結果。“本來我們主要的客人是外國人,但疫情和其他一些不穩定因素,讓我們有所改變。比如會加大在一些平臺上的推廣,菜式調味上也會更考慮中國人的喜好。再加上中國人對外國菜也很有好奇心,現在餐廳70%的客人都是中國人。”貝迪餐廳的轉型代表了一部分義烏外國餐廳的經營思路。

貝迪的廚師瑪姆德·瑪塔正在製作被稱爲約旦國菜的羊肉抓飯,裏面要用當地酸奶球融化成的酸奶湯
貝迪的廚師瑪姆德·瑪塔正在製作被稱爲約旦國菜的羊肉抓飯,裏面要用當地酸奶球融化成的酸奶湯

還有一些餐廳的的定位仍然是外國人的食堂。在那裏仍然能夠找到最地道的當地美味,去感受不同國家人社交與休閒的方式。這樣的餐廳往往空間不大,裝修樸素,飯菜呈現方式非常家常,老闆和客人都很熟悉。正是在這樣的餐廳,外國客商喫到那口親切的食物,找到了家一般放鬆的感覺。事實上,不止一家餐廳都會以“家”來命名,比如“貝迪” 餐廳的名字,“貝迪”在約旦語中就是“我家”的意思,它是漂泊之人可以找尋溫暖的地方。

一盤也門羊肉抓飯。羊肉的調料汁混合油脂,將米飯染成了橘紅色
一盤也門羊肉抓飯。羊肉的調料汁混合油脂,將米飯染成了橘紅色

稠州北路是中東、阿拉伯餐廳的聚集地。從濃墨重彩的土耳其烤肉,到清新爽口的黎巴嫩塔布勒沙拉,無論是約旦的羊肉抓飯Mansaf,還是也門的羊肉抓飯Mandi,沿着義烏的稠州北路走一遭,可以滿足你對中東各國美味的一切好奇。這裏細分到還有專門的中東甜品店。要是嫌一枚夾滿開心果碎、浸透蜜糖的巴克拉瓦(Baklava)太過甜蜜,不妨來一份土耳其米布丁。香濃的大米味道,一下就能戳中把它作爲主食的中國人。

客人可以從蘇坦餐廳的甜點櫃裏選擇包括巴克拉瓦在內的各種點心組合
客人可以從蘇坦餐廳的甜點櫃裏選擇包括巴克拉瓦在內的各種點心組合

遙遠的中東總充斥着矛盾與衝突,但在義烏,來自中東不同國家的客商們去共同的超市與餐廳。鷹嘴豆泥是所有館子的標配,也是可以把大家聯結在一起的思鄉食物。

除此之外,城北路集中有印度餐廳,江南社區有着韓國餐廳的一條街,在義烏還能找到非常小衆風格的餐廳,比如阿富汗餐廳、高加索地區的餐廳、非洲餐廳等等,應該說義烏有哪個國家的客商,相應就能找到哪些國家的飯菜。在義烏體驗世界美食,需要一個勇於嘗新的胃和一顆包容的心。

阿里亞娜餐廳出品的一桌阿富汗飯菜。手抓飯和“肉末饅頭”都是特色,鍋仔牛肉更適閤中國胃
阿里亞娜餐廳出品的一桌阿富汗飯菜。手抓飯和“肉末饅頭”都是特色,鍋仔牛肉更適閤中國胃

青田

青田縣在麗水和溫州之間,雖說溫州人闖蕩歐洲的名聲在外,但青田的海外華僑數量實則多得驚人。根據政府統計,在意大利的青田人達到10萬,在西班牙有12萬,“但這兩個國家統計的各自海外移民數約爲30萬,也就是說,青田這麼一個小小的縣城,可能就佔到了它們全球移民人口的1/3.”當地的美食愛好者大能告訴我。

青田人對西式飲食的熱衷程度也遠超周邊。大能家也有很多親戚朋友在海外,按照他的親身經驗,愛好意式濃縮咖啡,去餐廳喫牛排和火腿,這都是長期以來海外親友給他們帶來的影響,“他們會告訴我們,自己在海外喫的是什麼,也會把咖啡、紅酒、火腿等等作爲禮物送給我們。”在青田小小的縣城裏容納着四五百家銷售現磨咖啡的場所,常常能看到老年人聚集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形成了青田的一道景觀。

即便是去喫高級的西餐,青田人也更喜歡全家老小闔家歡樂的感覺
即便是去喫高級的西餐,青田人也更喜歡全家老小闔家歡樂的感覺

青田也因此有了相當不錯的西餐廳,這裏面很大一部分是闖蕩歐洲的華僑開的。比如老居民區樓下有家“咔客”意大利餐廳,老闆葉雨露跟全家一起在意大利小鎮上開餐廳和酒吧多年。她的爸爸出國前就是青田老字號中餐館“飛鶴樓”的大廚,她也從小耳濡目染,做菜特別有靈氣。“咔客”的菜品在華僑、本地人和外地遊客中間都很受歡迎,但並不能說她就是把意大利菜做了中國化,“都是很地道的,同時自己很喜歡喫的意大利菜。”

她沒去過烹飪學校,意大利菜的好手藝全靠那時跟小鎮上的意大利老爺爺老奶奶們學。她跑到意大利奶奶家教對方做酸辣土豆絲,再從這些忘年交朋友那裏獲得家常千層麪、蔬菜牛排等等的做法。最近她店裏在做的叫花牛肉特別叫絕,牛肉低溫慢煮,再切成薄片,裝在盤裏時,像一塊手帕似的堆疊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形狀,從弧形的邊緣向內部,牛肉的顏色由褐色過渡到肉粉色,嫩到似乎是在生與熟的邊緣。這道菜正好拿來配紅酒,細嚼起來特別地有滋味。

叫花牛肉
叫花牛肉

另有一家華僑開的“咔西亞”西班牙餐廳也很有意思。老闆陳易峯迴國前在西班牙北部海邊開西班牙餐廳,那是一間服務於小鎮居民的日常餐館,後來他也把那種鄉村粗放式的本地餐飲帶回到了青田。看他做tapas和西班牙海鮮飯,手法簡約,選料也講究個實惠平價,不免疑惑爲什麼總是顧客盈門。“華僑嘛,就想喫華僑做的他們熟悉的‘白人飯’。”陳易峯告訴我,總是有老華僑們想來這裏坐坐,他店裏的員工大多也都是從海外回來的,大家一邊喫一邊回味曾經的海外歲月,有艱辛有感嘆。

“咔西亞”的西班牙海鮮飯。
“咔西亞”的西班牙海鮮飯。

在青田也有目標遠大的高檔西餐廳。在青田僑鄉進口商品城的Happy幸福小酒館有着與北上廣等大城市西餐廳比肩的想法,無論是裝修、陳設還是推出的菜品,都力求精緻。即便是西餐裏常見不過的海鮮燴飯,也是用最新鮮的蛤在鍋裏燜熟,留住香味後再去殼,再用龍蝦頭熬湯後做出的醬汁跟米一起燴制。主廚花健告訴我們,餐廳原本的定位是做一間嚴肅法餐廳,但到了青田發現,大家更喜歡一起分享的場景,於是他們在菜品的呈現上做了很多調整,來就餐的人也不用擔心是否會將刀叉擺放錯位,或者菜和酒不夠相配,這讓餐廳呈現出一種很鬆弛的狀態。

Happy幸福小酒館的海鮮燴飯
Happy幸福小酒館的海鮮燴飯

另外再從性價比來說,青田的西餐可以說是最值得推薦的。除了房租和人力成本更低,青田的西餐廳可以在僑鄉進口商品城裏輕鬆對接外國紅酒、火腿等商品的國內代理商。青田的西餐廳也很少靠酒賺錢,因爲紅酒在本地市場上的價格已經十分透明瞭。

興隆

我們在興隆住了九天,在街巷裏見到許多“老爸茶店”——興隆人管這種店叫咖啡店。它們有的就開在居民樓下,炎熱的夏天也不開空調,窗戶很大,門窗洞開,頭頂懸吊扇,將通風做到極致。人們喜歡坐在戶外,任憑熱風炎炎吹在臉上,假如再點一份粉湯,裏頭再稍擱點辣椒,絕對是一場熱汗洗禮。這種氛圍,輕易地召喚起我四月份在印尼首都雅加達中國城採訪的記憶——海洋性氣候,熱風,吊扇、潮氣,人們黝黑的皮膚,皮膚上一層層細汗……我們此行在小鎮裏尋找國際美食,那些製作南洋風味的正經餐館固然是重點,但我認爲最得神韻的卻還是這類咖啡店的氛圍。

老爸茶店裏流行喝咖啡,茶通常是贈送的
老爸茶店裏流行喝咖啡,茶通常是贈送的

氛圍之外,興隆的南洋風韻,就在華僑後代開的僑味餐廳裏體現。斑斕和椰漿,是東南亞風味搭檔,這種搭檔幾乎無處不在,不管是在七層糕這樣的糕點裏,還是在清補涼這一類甜品裏。其中椰漿是靈魂。幾位餐館老闆都跟我提到,她們小時候最害怕的事就是過年,因爲過年要做咖喱,做糕點,打椰漿必不可少。提前半個月就要開始幹活兒,小孩子分配到任務,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椰子破兩半,用一個鋸齒狀的鐵器將椰肉刨下來。

清補冰裏綠色的角滑是興隆的特色
清補冰裏綠色的角滑是興隆的特色

除此之外,咖喱是東南亞餐廳廚房裏的重頭戲。我以前沒見過咖喱料,好奇心第一次得到滿足是在“南洋風味”餐廳。廚房師傅端出一小碗,居然相當濃稠,深黃色,有一層油浮在表面,而它的香味,不柔和,不收斂,讓人慾罷不能。咖喱是種很霸道的調料。正是因爲霸道,幾乎可以與任何東西搭配,興隆人會說,“咖喱就算做鞋底也好喫”。

南洋風味”餐廳的咖喱雞(小碗)和咖喱牛肉(盤),以及七層糕
南洋風味”餐廳的咖喱雞(小碗)和咖喱牛肉(盤),以及七層糕

實際上,到興隆之前,我對此地知之甚少。距離興隆最近在機場在三亞,出鳳凰機場,開車兩小時能抵達。一下出租車,興隆給我的第一個小小震撼是亮橙色的,它是主街路口一棟樓的顏色,上面寫滿巨大的口號,比如——“世界的興隆,咖啡的王國”。

“興隆咖啡是世界一流的”,本地人講起咖啡,最喜歡提到就是這句話,因爲它語出周恩來總理。據說,當年周總理到興隆喝過咖啡後對它大加讚賞,興隆咖啡隨後名譽全國。隨着東南亞華僑將帶回來的咖啡樹苗,通過扦插技術培養成適合興隆氣候的苗種,這種改良過的羅布斯塔品種咖啡開始在這裏大量種植。炒制技術也由華僑引入,現在看來挺特別,他們會在翻炒咖啡豆時加入牛油、白糖和鹽,以此緩解豆中的酸味與雜味。老一代興隆人到現在還記得,當年那個全國第一家咖啡廠就在主街盡頭,它一開工,整條街都是咖啡的香氣。這種咖啡隨處可以喝到的興隆咖啡被稱爲“炭燒咖啡”,但對喝慣現代咖啡的年輕人來說,是難以適應的。當然,咖啡種植如今已經式微,不過興隆人喝咖啡的習慣沒有變。

興隆在飲食風格上極受印尼、馬來西亞等國家的影響,不過別忘了一個事實,好多在東南亞國家紮根了幾代的所謂本地人,其祖先也可以追溯到中國福建等地。但這些歷史上的遷徙、分散、匯入造成了一種廣泛的融合,表現在語言上,客家話、閩南語還有粵語都是交流工具,最後形成一種“南洋普通話”,算是一個最大公約數。表現在飲食上,你可以叫它是華僑味,也可以說它有南洋風韻,本質上,是一種風味上的雜糅,而這些雜糅主要以香料來體現。一個外來者在這樣的雜糅裏尋找華僑風味的線索,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斑斕芯”裏與斑斕有關的單品很多
“斑斕芯”裏與斑斕有關的單品很多

建國後及至七八十年代,全國建設的八十多家華僑農場中,興隆華僑農場算是其中規模較大的。1951年,國家在海南規劃出16.5萬畝地,算是蠻荒之地,幾乎沒有什麼原住民。這片土地迎接的第一批華僑來自馬來西亞,共計756人,第二批華僑要等到十年後從印尼接回,越南華僑來到興隆則在1978年。興隆華僑農場先後安置了21個國家和地區的總計13000多人,其中90%來自東南亞國家。

華僑歸來,帶回來的不僅有農作物,還有工藝技術,他們從零開始艱苦創業,一點點建設起農場,起初開墾種植的經濟和戰略作物主要包括咖啡、劍麻、胡椒,以及橡膠等。農場有自己的醫院、學校甚至派出所,後來發展爲鎮。街上隨便問一個人,十有八九就是歸僑後代。可以說,興隆文化和華僑文化幾乎可以劃上等號。

“南洋風味”餐廳門口,經常會有表演
“南洋風味”餐廳門口,經常會有表演

90年代到00年代的十多年時間裏,興隆的旅遊業興盛一時,熱鬧到什麼程度呢?那時候的小孩子會被家人警告,不要騎自行車去主街,那裏車太多,危險。酒吧裏有脫衣舞表演,伴生打架鬥毆吸毒。幾個劇院更是流行人妖表演,其中不少都是“泰國進口”,他們的存在,是興隆開放和旅遊業興盛的縮影。當時的興隆鎮以太陽河爲界,河東邊的溫泉地區,開起過幾十家酒店,下午三四點鐘一定會堵車,因爲這個時間點旅遊大巴車都來了,一到晚上,當然就更熱鬧。

後來溫泉開發因爲沒有許可證而停止,失去溫泉特色後,那六七十家酒店逐漸荒廢,成爲歷史的見證。興隆在疫情開放之後獲得了嶄新人氣,它得益於十幾公里外的日月灣,這片海域適合衝浪,“浪人”衝浪之餘,倘若想在周邊尋找一個喫喝的地方,多半就會尋到興隆來。

“南洋風味”餐廳的榴蓮炒冰非常值得一試
“南洋風味”餐廳的榴蓮炒冰非常值得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