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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崖:蒼茫天涯

在大西北的柴達木盆地深處,坐落着茫崖這座年輕的小城,它也被稱爲“最孤獨的城市”。這座伴隨着石油產業而發展起來的城市,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數百公里之遠。與想象中窮幽極荒的意象不同,在這片遼遠而寂靜的土地上,人們或許能夠找到與自己內心對話的機會,從而更加深刻地從空間中理解生命體驗的價值。

城市向南可眺望到崑崙山脈
城市向南可眺望到崑崙山脈

孤獨的城

停機坪向遠方延伸,與赭黃的大地融爲一體,分不清彼此。一個黑色方形物體靜靜佇立,除此之外,視野之內空無一物。這景象讓人聯想到庫布里克的電影《2001太空漫遊》中反覆出現的黑色石板,彷彿訴說着一種宇宙的極致孤獨。

這是我在花土溝機場看到的情景,清冷的風掠過臉上,讓人迷失在本該燥熱的夏季裏。茫崖,這座位於格爾木盆地深處的小城,最近在網絡媒體上以“中國最孤獨的城市”而聞名。作爲一座新興的縣級市,距周邊最近的城市也有數百公里之遙。這種孤獨的意象一經網絡傳播,流量便會如同餓虎撲食般急切湧來。

然而真正到達這裏的人還很少。這裏每個遇到的人都會問我爲什麼來到這,並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們這有什麼值得關注的?”與其說這裏是一個城市,不如說更像是石油公司的一個大型宿舍區。城市的用地、交通和功能組織都是基於石油開採而建設起來。隨着石油開採量的變化,這裏的人口也經歷了持續的波動。出租車司機告訴我,他們原本是從甘肅遷移過來的,來自“很近”的“隔壁市”。之前這裏有兩三萬人,但現在更少了一些。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作爲一個石油資源豐富的城市,這裏的油價和天然氣價卻比別的地方還要高。這背後或許隱藏着資源供應鏈的某些特定密碼。

城市外圍的沙漠與景觀
城市外圍的沙漠與景觀

小城雖規模不大,卻有共享電動自行車,這也爲探索這座城市提供了絕佳的交通工具。我騎着車沿着齊整的方格路網遊蕩,路側地面常有裸露,城市時不時被籠罩在黃沙之中。行道樹小的可憐,彷彿生活艱苦、瘦弱不堪的孩子。隨處可見的是石油工人宿舍區,宿舍樓有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像是一個個馬卡龍色系的方盒子。有些樓的外立面已經破舊脫落,顯露出歲月的痕跡。城市裏的一些公共建築看起來有些簡陋,承載着一種粗獷而真實的生活。城市往南幾十公里外便是崑崙山脈,雪峯皚皚,巍峨身影連成一排渾厚的屏障。

向北眺望,孤零零的幾個街區外便是拔地而起的黃土山嶺。根據網絡地圖導航,到那裏並不算遠。我萌生了一個念頭,要到山腳下的小丘上俯瞰整個城市。於是便一路騎着共享電動車前行。當騎出了服務範圍後,我停下車,開始步行。腳下是裸露的黃沙土路,一輛運油車經過,黃沙漫天飛舞,把人從頭到腳團團包圍,有如多年前北京沙塵暴的情形。繼續前行,視野裏的景觀逐漸從城市邊緣過渡到荒漠,像是美國西部電影中的荒廢小鎮的鏡頭。

茫崖街景
茫崖街景
人跡罕至的公寓樓
人跡罕至的公寓樓

大約半個小時後,之前遙望的山嶺,變成了眼前立體層疊、千溝萬壑的黃土坡,與陝北黃土高原的景觀頗爲相似。我艱難地翻過幾個土坡,卻發現前面仍然有無數的小山,視線的盡頭也看不到山巒的窮盡。二維平面的地圖顯然無法完全展現這種三維立體的感受。於是,我轉爲沿着土坡的平行方式繼續前行,向着隱約可見的沙漠方向前行。腳下黃土逐漸沙化,最終變成了沙漠。

城市外圍景觀
城市外圍景觀

沙漠漫步

沙地上間或看到藍色的膠帶插在地上,上面標着數字,不知道是不是用來在沙漠中定位。在沙化的山坡上有一些蜿蜒的小路,能看到一些動物和人的腳印,上面還能找到一些破碎的酒瓶。或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有石油工人獨自來到這荒野喝悶酒解愁。

輸油管道與高壓走廊的塔架不斷出現在視野之中,基建的覆蓋密度令人震撼,因爲你很難在拍出一張完全沒有人工物的照片。那些原本被認爲是全然自然景觀的地方,如今看來愈發人工景觀化,被電力、交通還是信息基礎設施深深滲透。

油田、石油工人宿舍及食堂
油田、石油工人宿舍及食堂

麥克法倫在《荒野之境》一書中,從“野性”(Wild)的詞源入手,探討了人類文化中對於荒野的認知。他認爲,荒野曾被視爲獨立於人類控制之外的存在,是一種遵循自己法則的“租住之地”。然而,如今這些荒野之地已經被各類基礎設施牢牢控制,成爲了一個個被人改造的場域。那些空荒與奇景、浪漫的意象,都已經被現代世界緊緊包圍。

在眼前人煙罕至的地方,手機5G信號滿格,信息世界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每一個角落。網絡上把無人區創造爲遠方,然而當我們的肉身真正到達這些地方時,卻發現不斷的微信消息讓手機嗡嗡作響,貸款、買房和保險的工作電話接連而來,網絡會議讓人忙碌狀態。即使肉身逃離了都市的喧囂,我們的精神依然被泛在的網絡世界牢牢束縛。

城市圖層,不同年代的建築
城市圖層,不同年代的建築

我坐在一處土坡上,空氣中沙塵密佈,並不能遙望到城市的輪廓。但儘管如此,不遠處的沙漠景色依然令人沉醉。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瀰漫着悶熱的氣息,時不時有極細微的雨滴落在身上輕微按摩。耳畔一片靜謐,小蟲子嗡嗡的聲音時隱時現。眼前的沙漠連綿不絕,呈現出一種若即若離的誘惑,吸引着我想進入、觸摸並與之相擁。

此刻我想起人文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對沙漠的情感。1954年段義孚在亞利桑那州開展博士論文的調研便是研究山麓侵蝕面的荒漠地形。1957年他博士畢業後,在洛基山上俯瞰大地時,開始感到茫然:自己的論文能否真正理解這裏?他意識到,量化研究只能表達“地方”的客觀地理知識而非“地方性質”,於是隨後便開始了地理研究上的人文主義轉向。

在60年代,段義孚任教的新墨西哥大學正是位於荒漠之中的一座小城。他回憶道“這裏彷彿是愛因斯坦向嘜頭苦讀的博士後學生推薦的那座人跡罕至的海岸燈塔。”而在晚年的《回家記》中,在探討地球上哪裏纔是有歸屬感的問題時,他回答到“是沙漠。”他坦然自己在心理上與沙漠的親近,“甚至可以把它看做家園”。

荒漠、道路與基礎設施
荒漠、道路與基礎設施
鹽湖附近道路爲鹽泥混合物構成
鹽湖附近道路爲鹽泥混合物構成

究其原因,段義孚坦言,像他那樣不愛交際的人更喜歡沙漠這樣的無機環境,能夠“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空曠的場域,不需要身體的渴望,而有着更多的精神和想象的吸引力:“隨着事件的推移,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我看來,美必須與人無關——甚至與生命無關——才能慰藉靈魂。這就是爲什麼我會愛上荒漠。”

眼前的沙漠讓人聯想到《阿拉伯的勞倫斯》中無垠的沙漠景觀,那在灼熱的日光下泛着金光的沙丘。也讓人想起布魯斯·查特文筆下那狂野、蒼涼,讓人感到孤絕的巴塔哥尼亞高原。沙漠漫步是一種獨特的自我探索體驗。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在個體和世界的關係的面前,心理上的焦灼一直存在。而空空莽莽的荒漠,總是能喚起人們對自然與生命的深刻思考,讓人超越身體上的孤獨,實現對生命的超驗,終極問題的深幽最終塌縮在眼下。

漂泊的人

生活在茫崖的石油工人中,以來自甘肅敦煌的人數最多——一個縣級市的影響力竟然能輻射到幾百公里外的區域,甚至跨省。這些石油工人的衣食住行需求,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生意人,包括河北的、湖南的、四川的等等。

在這衆多商家中,一對來自豫南的夫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傍晚時分,我駐足在一個餐廳門口,看到櫥窗上還有去年年底貼的“2024新年快樂”海報。抬頭一看店鋪招牌已經換成了豬肉銷售。我與站在門口的老闆娘打了招呼,一聊才發現,原來我們是老鄉,還來自同一個縣。據她介紹,她和丈夫早在八十年代就來到了這裏,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他們在這裏深深地紮下了根。

路邊的瓜果攤販
路邊的瓜果攤販
城市收縮與衰敗的建築
城市收縮與衰敗的建築

“86年,俺家男人先來的。過了兩年又回去把我也帶出來。”

86年,那時候我剛出生,我心想。

“那時候哪知道這,省都沒出過,最多去過駐馬店。坐火車三天三夜纔到這。來到的時候是冬天,都住地窩子,凍得不行。”

“那時候怎麼想到來這裏做生意的?”我問道。

“他聽家裏親戚說的,這邊有石油工人。”

“那時候這邊有人賣牛肉羊肉,弄豬肉的少。那句話咋說的,富貴險中求。”

“他剛來的時候,家裏說啥都要給拉回去。拉回去之後,不聽話,非要再出來。家裏人就打,狠打。打了兩年,還是又跑出來了。”

“在這已經有很多產業了”她如數家珍地對我說出一連串的超市和酒店名字。“都是我們的(產業),忙不過來,僱別人經營。”

這一刻,他們看上去與我那些安土重遷、固守傳統的老鄉們截然不同。他們身上展現出了一種類似美國西部淘金熱時期冒險家的精神。

“還回去嗎?”我問。

“不回去,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她堅定地說,“在鄭州、西寧都買房子。兩個孩子都在西寧住。”

不知什麼時候,她的丈夫駕三輪摩托來到店前,點起一根菸,默默地聽我們談話。這些年在異鄉經商的滄桑與諸多未言之語,皆鐫刻在他額頭和眼角深深的皺紋中。男人沉默,眼角藏不住狡黠;女人健談、潑辣,性格強勢,這和我見到過的許多外出闖世界的夫妻類似。

這時候男人接到電話,要爲一個飯店備五十斤豬肉,便騎車離去。老闆娘沒有和我打招呼,轉身便回到店裏,迅疾消失在房間深處。透過櫥窗看去,在LED照明燈的照耀下,冰櫃裏的豬肉泛出粉紅色的微光。

城市圖層:從北郊的土丘到“市中心”的集貿市場
城市圖層:從北郊的土丘到“市中心”的集貿市場

夜幕籠罩下的小城,在餐館之外,足療、SPA和KTV提供了僅有的夜生活。偶爾能從標有“拆”字的平房區裏,聽到茶社傳來悠揚的青海花兒。路邊停放的車輛中不乏旅遊巴士的身影。這座小城如今已是甘青大環線的一條支線,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目的地。

飯店外面孩子們在嬉戲打鬧,“茫崖二代”們往往有着兄弟姐妹結伴,並不孤單。一對小姐妹騎着我的共享電動車不肯放手,一邊騎車繞着圈,一邊和其他孩子嬉鬧。此刻,我又想起段義孚的理論,或者是一個倡議:在廣袤與無垠面前,“人類需要將整個宇宙當作遊樂場”。眼前的地方和生動的生活,讓這句話也具體了起來。

夜幕下本地的孩子們在嬉戲
夜幕下本地的孩子們在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