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我是蘭姆，如果我沒接電話，純粹是因爲我不想理你。」
又是熟悉的充滿不屑與厭煩的電話留言。
沒錯，《流人》第四季，帶着它特有的酸臭氣味，又來了。
第一集沒多久，廢柴小隊的頭目蘭姆就讓MI5新到任的女特工刮目相看：他竟然能自由地控制自己放屁的時間和振幅，同時絲毫不在乎面前站着一位優雅幹練的女士。
而這顯然只是他衆多令人不悅的傳統藝能之一。
拍到第四季，《流人》絲毫未見頹勢，100%的爛番茄新鮮度，IMDb8.7分，周更兩次後，豆瓣評分高居9.1分。Apple TV早早續約了第六季，米克·赫倫的小說原著還在持續擴充，照這個勢頭，至少可以拍到第八季。
被軍情五處下放到斯勞部門的這幫無人關注的蠹蟲，在發黴的牆角自生自滅的社畜特工們，已經成了Apple TV當仁不讓的金字招牌。
離開半年的時間，下等馬們還是老樣子。
蘭姆還是不肯洗澡。瑞弗擔心祖父日漸惡化的老年癡呆。黑姐用第二季中偷來的鑽石買了新公寓，何交了女朋友，小賭欠了鉅額賭債，小毒現在單身。
斯勞部門又新增了兩名下等馬，一個是沒有幽默感的辦公室大嬸，一個是有精神障礙的套頭衫年輕人。凱瑟琳申請離職，但蘭姆就是拖着不簽字。
上一季被迫捲入高層政爭的下等馬，引起了高層的注意，被安插了眼線。僞造了自己死亡的兇殺現場之後，瑞弗隻身祕密進入陰冷的法國。即將露出水面的，是一個掩蓋多年的高層的醜聞。
現實中，英國人與劇中人的狀況類似，也是一潭死水倒映着頭頂的烏雲。在第三四兩季的這半年多的空檔期裏，瀰漫在整個英國的頹廢氣氛，更加濃厚了。
在八年換了六任首相之後，連續執政14年的保守黨遭遇歷史性的潰敗。剛剛結束的大選中，工黨重新上臺，卻沒有承載選民多少希望，選民只是不想看到眼前的政黨繼續執政。
更可悲的是，英國人根本不關心他們的大選，對政治人物的不信任籠罩着整個社會。
保守黨分裂和崩潰的背後，是整個歐洲溫和右翼的普遍衰落，極右翼迅速崛起，社會分裂和經濟衰退的恐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脫歐之後，英國移民數量不降反增，俄烏衝突，物價飛漲，第二大城市伯明翰破產，上個月多個城市爆發了針對穆斯林羣體的暴亂。
經濟衰退的現狀下，《流人》裏這些從曾經輝煌的中心滑落的下等馬，寄託着全球觀衆複雜的感情投射，下等馬是淡出國際舞臺的英國，是加速衰落的歐洲，也是經濟上突然變得岌岌可危的每一個曾經體面的中產階層。
下等馬被扔在一個可有可無的崗位，升職無望，不甘心主動離職，還要隨時提防同僚傾軋，導致丟掉飯碗。
每個人都能共情這些被高層丟棄在陰暗的下水道的人，幾季下來，他們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色和價值觀， 在發黴的舊沙發上翻個身，肆無忌憚地擠出一串臭屁，在對方鋥亮的皮鞋旁邊啐一口濃痰，然後繼續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
幾十年間，英國特工三種形象的嬗變，映照着這個往日不再的帝國的逐漸隕落。
軍情六處的英俊特工007沐浴在大英帝國最後的榮光裏，在世界各個角落上演他的獵豔故事，洋溢着旺盛的荷爾蒙和樂觀主義。
勒卡雷筆下沉穩的史邁利，在兩大帝國冷戰的夾縫中，仍保有垂垂老矣的英國獨有的優雅和沉着，他被迫以自己曾經鄙視的東方的手段對付敵人，苦澀的勝利卻只換來身份認同的迷茫，在一個英國淪爲配角的世界，他像一個無主之人，彷徨地佇立在鐵幕的分界線上。
而到如今《流人》的時代，同現實一樣，對官方話語的不信任已經成了劇中人僅剩的共同認知。
幾季《流人》中，冠冕堂皇的說辭統統是爲掩蓋暗中遞出的刀子。行動的目的，從不是搞垮敵人，而是搞掉政治對手。底層特工的工作仍時常充滿兇險，卻失去了任何意義。
第一季中，移民綁架案並不是右翼分子的恐怖行動，而是政府高層抹黑對立黨派的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
第二季遙遠的潛伏者的陰謀，只是一個投誠者爲了羞辱情報局上司的虛張聲勢的表演。
第三季內政大臣和軍情五處的兩位高層爲了爭奪情報局的控制權，相互設局，三方周旋中，手下的數十人兵戎相見，橫屍當場。
正在更新的第四季的主線劇情，也是下等馬意外挖出了官方隱瞞幾十年的培養「終極潛伏者」的黑幕，而這個黑幕，也成了政府高層相互指責和挖坑的把柄。
除了適時承擔擋箭甩鍋的職責，軍情五處不需要下等馬，勞資之間早沒了信仰做紐帶，僅剩的只有赤裸裸的利用關係。
一旦出現紕漏，把責任推給人人嫌棄的斯勞部門，沒人會深究。
戰鬥屬於下等馬，勝利卻不屬於他們。勝利屬於硝煙散去後上位的高層，而他們無不恥於承認下等馬的助益。
下等馬如果獲勝，不能稱之爲戰果，而只能作爲情報部門的醜聞。
他們已經被放棄，卻無法離開，他們在別處更加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只能欺騙自己早晚仍會有出頭之日。
然而他們面臨的只有無望的苦鬥。三季《流人》，沒有一個成員結束下放，調離與升職從未發生，殉職的倒有幾個。其他人充其量依靠蘭姆敏銳的嗅覺，在幾股勢力的碾壓中，如履薄冰地避開甩鍋，僥倖存活。
刀子嘴豆腐心的蘭姆，從未指望下等馬能夠齊心協力，隨時做好損兵折將的準備。
《流人》拍到第四季，主要演員之間的配合已經臻至圓熟，隨着幾位主要人物的進一步豐滿，編劇威爾·史密斯在劇集改編上愈發得心應手，將米克·赫倫大部頭的小說濃縮成六集短劇，用自嘲自黑的臺詞調節着推進的節奏。
然而，接連成功的背後，到第四季，反精英的間諜故事有形成爽劇套路的趨勢。
從第一季到第三季，下等馬捲入的衝突的規模逐漸擴大。第三季引入大量的動作戲和槍戰場景，雖然在各個平臺都獲得了系列劇集的最高評價，但熱血和成功似乎漸漸蓋過了前兩季《流人》裏頹廢和自我嘲諷的氣氛，整個系列有滑向《加里森敢死隊》等劇集敘事模式的趨勢，即不被看好的三腳貓小隊出奇制勝，逆襲斬獲重大戰果的敘事套路。
第三季結束後，斯勞部門的生存環境有了比較大的調整，下等馬雖然沒有在MI5局長職位之爭中受益，卻極易被黛安娜的政治對手認作她的嫡系，黛安娜上位後，下等馬也由一個不受關注的團隊，成了高層辦公室政治中一個扎眼的籌碼。
於是，第四季一開始，下等馬便不再是前兩季中那個無人問津的軍情五處的陰暗的下水道，蘭姆仍散發着惡臭，但是被迫來到了陽光下。
下等馬前所未有地暴露在政治內鬥的前沿，甚至一上來就被在內部安插了高層的眼線。斯勞部門儘管仍是可有可無的卒子，卻成了高層鬥法時火力的交點，同僚的陷阱和暗算，上司的甩鍋，變得更加頻繁，而且，下等馬隨時有可能被拋棄，任其自生自滅。
第四季接下來的幾集裏，更加殘酷的交火和兩位成員的殉職，幾乎將整個小隊推向絕望的深淵。
《流人》第四季將用一場絕望的洗牌，扭轉整部系列劇滑向逆襲爽劇的趨勢。
然而，任何一個下等馬的殉職，都會讓這部劇集的老觀衆難以接受。《流人》最成功的地方，便是劇中塑造的這幾位可愛又可氣的人物。他們腦洞清奇，我行我素，從來未曾表現得像一個靠譜的團隊，也從未試圖變得更好。
蘭姆從未停止口吐芬芳，也從來沒學會洗頭。瑞弗從來沒有學會謹慎行事，季季外勤，季季被抓，笨手笨腳的他從未學會如何在這個腐朽的官僚體制中生存。
在軍情五處總部大樓中的人看來，下等馬們就像低賤的小丑。但他們更像格雷厄姆·格林在《哈瓦那特派員》中描述的那個從不從經驗中學習的小丑。
「暴行來來去去，留下蹂躪後的滿目瘡痍。但那個小丑卻是永恆的，因爲他的把戲從未改變。這纔是活着的正確方式。政客的反覆無常和科學上衆多的偉大發明，對那小丑毫無影響。」——他們就像那個小丑，從來不從經驗中學習。這至少是個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