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關於張桂梅老師和華坪女高的劇集,總是可以省去很多基礎性的介紹,因爲我們對她和這所學校的事蹟實在太熟悉。於是這帶來第二個問題,要怎麼拍、怎麼演張桂梅老師,才能符合或者超越觀衆通過新聞報道形成的既定認知。
帶着這樣的疑問,一口氣把騰訊視頻正在熱播的《山花爛漫時》追到了十多集。最大的感受是,堅持現實主義,還是正道!而現實主義並非一套模式化的風格和方法,它必須匹配故事和人物本身的特質,找到最準確的切入點。

《山花爛漫時》從張桂梅創辦女校前夕講起,帶領觀衆深思鄉村教育面臨的種種困難之根源,教育之於鄉村的意義又是什麼,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它其實不是一部個人化的傳記,而是通過對張桂梅及她身邊所有老師、學生、基層幹部的羣像塑造,呈現出一幅關於鄉村教育的完整圖譜。因此,完全可以說這部劇也是一部深入的社會學田野調查。
當然,對於這部劇以及華坪女高來說,張桂梅仍然是不可替代的靈魂人物。如何塑造張桂梅,絕對是《山花爛漫時》所面臨的頭號挑戰。
通常,影視劇作品在塑造英雄人物的時候,有兩種手法,一種是強調其英雄力量或者神格屬性,按照「放大的人」來拍。另一種是將其還原爲普通人,強調其在日常生活中和普通人的無差別。
但本劇採用了難度更高的第三種手法,即保留張桂梅身上不同於常人的英雄特質,但並不改其普通人的本色,做到了英雄人格與普通人底色的二元統一。

當然了,張桂梅的英雄屬性,不是超級英雄式的開掛技能或面板數值,而是四處奔走、使命必達的毅力與熱忱。或者用劇中其他人的評價來說,就是一個「瘋」字,是爲了辦好學校,她瘦弱身軀所迸發的持久能量。
有一處劇情讓人印象很深,因爲它很反常。華坪女高建成之後仍然面臨着缺錢的窘境,於是張桂梅遠赴昆明「化緣」,給企業老闆又是送錦旗、又是一杯幹,這些在世俗名利社會遊刃有餘的操作,看似不像張桂梅老師的做法,恰恰反襯出她爲了辦好學校,可以犧牲個人的自尊與好惡。
而張桂梅老師身爲普通人的那一面,就更加俯拾皆是了。我們記得,她因爲找不到客車返回華坪,最後趕上了一輛拉豬的小貨車。我們更記得,因爲身體虛弱她時常住院,因爲無法回到學校幫助學生而懊惱。這種A面和B面的對照描述,讓張桂梅有了英雄一面,但也更加具有了溫度。

《山花爛漫時》是圍繞張桂梅展開故事,但劇中不是隻有張桂梅的故事。華坪女高的其他教師也個個生動立體,他們也有志於鄉村教育,但並不總是和張桂梅的想法和諧一致。本劇並不迴避老師之間的衝突,而是利用這種衝突或者說互動,把鏡頭搖向更廣泛的教師羣體,以及那些不屈服於命運的女娃兒們,通過對女高羣像的塑造,實現對鄉村社會生態的高度寫實性還原。
比方說,華坪女高的第一批教師,幾乎都是受到了張桂梅的教育情懷和精神力量的感召,來到大山裏攜手爲女娃兒們搭起課堂。
數學老師丁笑笑家境殷實,認定了辦女校是一件「特別酷」的事,毅然放棄了家裏安排的優渥工作,從城市來到大山裏任教;教語文的魏庭雲出身於華坪,身上有一種捨我其誰的責任心,希望能夠讓更多的女孩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與之相對應的,也有幾位老師中途因爲鄉村學校條件艱苦、教學方法難以匹配鄉村學生而離開。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老師爲了更好的工作和生活而「打退堂鼓」的理由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們也看到,張桂梅在聽到關於艱苦條件的抱怨時並沒有反駁,在以情動人未果之後,最終也只好允許部分老師自行離去。
在教師羣體中,還有姚小山這樣受到教學條件限制無法完全施展身手、同時又被生活得更爲風生水起的同學所影響的老師。張桂梅一方面積極聽取並排解姚小山心中的鬱悶,另一方面也籌措了一批新的教學器材,讓他得以安心教書。
對基層幹部羣體的展現,在本劇中也有特別亮眼的幾筆。華坪縣副縣長馬永強和教育局局長周善羣,他們雖然在辦學過程中一直和張桂梅磕磕絆絆,但眉頭沒少皺,事也沒少幹,關鍵時刻,仍舊擠出各種資源支持女高建設。

這些對張桂梅和其他人關於教育、辦校理念的衝突的展現,或許是許多人對辦女校的議論的縮影,我們都知道辦女校難,但真正落實到每一個環節、每一個人身上,並不是動動嘴皮子那麼簡單。
而種種矛盾最終得以化解,大家朝着共同目標前進,則讓我們發現了張桂梅之外,還有那麼多投身基層教育的無名英雄。
說到女高面臨的種種困難,並非僅僅是女孩上學難這麼一個問題,實際上牽扯到整個鄉村複雜的社會生態。

因此劇中對辦學困難的呈現,也不是「升級打怪」式的單一障礙——張桂梅老師並非在解決一個接一個的單獨問題,所有的問題,它們彼此關聯,互爲因果。
舉例來說,老百姓觀念上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偏見,很多家長認爲讀書無用,不如幫襯家裏做農活,甚至覺得,十四五歲的女孩該嫁人了,讀什麼書?
因爲這種觀唸的薰陶,很多女孩也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大山。這種情況下,苦口婆心的勸說常常是無力的。後來成爲「001號」學生的穀雨,是張桂梅孤身跑到深山裏把她搶到福利院的。
同時,初建成的女高也有着生源水平參差不齊的客觀事實,以至於周局長一度建議將華坪女高併入隔壁的重點高中。而很多學生本身的學習心態也亟待匡正,像愛美的柳細鶯一開始並沒有將讀書看成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而是視爲一個嫁去更好地方的渠道。
所有這些困難,經濟上的貧窮,觀念上的封建,性格上的懦弱……交織爲一張難以解開的頑固網絡,讓所有人都掙扎不出。對這種複雜生態的高度寫實性還原,也是本劇較爲高光的亮點之一。

對張桂梅老師和廣大鄉村教育者來說,要破除這張密不透風的網絡,要做的事就不是教好書那麼簡單了,她們需要在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和落後思想戰鬥到底。
有很多觀衆提到,《山花爛漫時》貫穿始終的女性視角,是追劇過程中感觸頗深的地方。
的確,在上面提到的所有困難和問題中,性別問題是一個居於核心位置的關鍵。還是以穀雨爲例,她最初爲了三萬塊錢就想把自己嫁掉,經過張桂梅的勸解和搭救,才決心以學習爲出路。而後,穀雨又經歷了酒鬼父親頻繁到學校發難、不得不選擇輟學打工、在洗腳店打工遭客人騷擾將對方打傷、被張桂梅救出後勵志苦讀重返學校等。她的經歷,就深刻反映了一個女孩在生活中面臨的方方面面的體系性的障礙。
從貧困的女孩到身兼重任的老師,《山花爛漫時》有機地將她們的故事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生動的女性奮鬥圖景。並且通過角色的成長,觀衆得以看到女性在面對壓迫與困難時的勇氣和韌性。
除了師生之間的信任,劇中更是通過同學之間的支持,展現了女性之間的深厚情誼與互助精神,強調了女性團結的重要性。例如看不慣穀雨臨陣脫逃的蔡桂芝,兩人本是女高裏成績最好的一對「冤家」,在看到穀雨拼盡全力想要回到學校之後,蔡桂芝主動分享自己的學習筆記。女孩之間的這種團結,不僅是對抗外界壓力的方式,也是推動彼此成長的力量。

劇中還有很多女性生活的細節,是很少在影視劇中看到的。例如打扮行事有些男孩子氣的寧華,被月經嚇得以爲患上了絕症,張桂梅適時地對她進行了關於消除月經羞恥的教育,並說道:「沒人規定男孩該什麼樣,也沒人規定女孩該什麼樣。」
又比如穀雨因爲打傷人進警局之後,被教育不要再去洗腳城那種亂地方,張桂梅當即反駁:「洗腳城上班是她的自由,不是她被欺負的理由。」
這些話之所以有力,是因爲堅持了常識。

這也可以解釋,爲什麼我們看《山花爛漫時》的過程中,總是被各種細節打動。因爲透過這些細節,我們彷彿看到的是數千年一成不變的女性命運,而如今,女性終於要通過教育,通過彼此扶持,實現超越歷史的突破和成長。
這種感動,當然既來自於張桂梅老師本人、她的教師團隊,和諸多奮鬥不息的學生,也來自於《山花爛漫時》這部劇堅持的現實主義,對人物和社會生態的精準呈現。但是我們亦應明白,這部劇的確和大多數劇集都不一樣。

因爲張桂梅本人、張桂梅所追求的事業,不需要一部劇來歌頌其偉大,或驗證其價值。恰恰相反,這部劇的價值,應該在關閉畫面之後才真正發揮出來。它的存在,或許可以和張老師一樣,成爲希望的播種者,喚醒屏幕前的每一個你我,爲改變山村教育、改變女性命運有所助力。